回到东暖阁,纳兰明珠跟在康熙身后走进去,还来不及见礼,康熙背着手站在屋中央,眼神凌厉,浑身上下杀意凛冽,紧盯着纳兰明珠,冷声道:“朕说过,绝不退让!若你哪只脚往后,朕就砍断你的那条腿!总想着要趋利避害,还要世卿世禄,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康熙愤怒至极,他在卢希宁面前夸下海口,叫他们兄妹进宫不过是表示上意,这些大臣好得很,转身就让他颜面扫地。
他们拿他当先帝一样,还妄想着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真是狗胆包天!
纳兰明珠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匍匐在地听着康熙的怒斥,连大气都不敢出。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天塌不下来!朕护着的人,谁敢伸出手来,朕绝不轻饶,不信你且等着瞧!”
纳兰明珠被骂得狗血淋头,几乎是战战兢兢出了宫,回到府里还没有缓过神来。
康熙看出了他的退意,他亦无数次想着干脆将卢腾隆推出去受死,坐了许久之后,让小厮叫来了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受寒生病,却足足拖到如今才勉强好。这段时日他也没去当值,一直在家里歇着。
纳兰明珠看着已经比他还高上一头的长子,他眉目温和,斯斯文文站在那里,因为生病清减了不少,显得更加超凡脱俗。
他不看不打紧,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既心疼纳兰容若的遭遇,又气他不早告诉自己,朝堂上受的冤枉气一齐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气得直骂道:“你个不孝子,这么大的事情你瞒我这么久,你不想要你的命,连着全府上下几百口的命都不要了?你要他们也跟着你们去陪葬?”
纳兰容若垂下眼帘默不作声,任由纳兰明珠怒骂。
纳兰明珠跳着脚,喘着粗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指着他唾沫横飞,口不择言厉声道:“皇上看重卢氏,哼,真是可笑,你心知肚明他看重卢氏什么。她有屁的本事,不过是奇淫技巧罢了!如今她是出够了风头,还有卢腾隆那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惹了京城的滚刀肉陈弘勋,跟滩烂泥搅和在一起,就是清清白白,也得惹一身骚!你的骨气呢,难道以后就愿意这般不明不白过一辈子?”
纳兰容若脸色变了,缓缓抬头直视着纳兰明珠,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卢氏究竟有没有本事,阿玛估计判断不了。因为卢氏懂的,毕竟阿玛半点都不会。数学不是算账而已,天文也不是只是看历法。阿玛口中的奇淫技巧……,哦对了,阿玛的姨娘生了病,还问卢氏要了酒精回去屋子里洒。至于府里上下的几百口人,他们不会跟着我们去陪葬,皇上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阿玛,对不住,是我不孝,让阿玛担了麻烦。”
他深深作揖见礼,直起身说道:“阿玛,近些天我想了许多,仔细回想了自己的这一生,思索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阿玛的期盼,我无能为力,要让阿玛的愿望落空了。不过幸好还有二弟,再过一两月,说不定还会有三弟。阿玛还年轻,把他们培养长大成人也来得及,在阿玛心中,反正他们都是阿玛的儿子,谁来继承纳兰氏都一样。我打算辞官,带着妻儿还有额涅出外游历,兴许会再回京城,兴许不会再回京城。”
纳兰明珠震惊地看着纳兰容若,一时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呐呐地道:“你是什么意思?”
纳兰容若神色悲哀,自嘲一笑说道:“阿玛,你我都清楚,若是阿玛还在朝堂,我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与我同年考进士的李光地,后来入了翰林院,现虽在福建家中省亲,重回朝堂受到重用,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可我呢,我要做侍卫到何时?前朝有严嵩父子,被称为一门两相,严家结局又如何?阿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且请扪心自问,阿玛真愿意退吗?”
纳兰明珠的脸色变幻不停,嘴唇动了动,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纳兰容若笑了笑,轻快地道:“阿玛,我不喜欢尔虞我诈的官场,也自认为不会比阿玛做得更好。所以阿玛继续入朝为官吧,我想出去游历长见识,著书立说,这是我一生的夙愿。”
纳兰明珠站在那里,他自认把纳兰容若教得很好,就是因为教得太好,儿大不由人,他有他的想法,自己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纳兰容若的话,他也无法反驳,从心底深处来说,他正当壮年,又正意气风发时,让他致仕回府给纳兰容若让路,他肯定会有诸多顾虑。
如果他不退,纳兰容若永无出头之日,做侍卫听起来好听,不过就是康熙身边的一把佩刀而已。
父强子壮,在寻常人家或许是好事,对于同在朝为官来说,必须一方做出退让。他们父子之间的情分,终是生分了。
良久之后,纳兰明珠方颓然道:“你先出去吧,让我好生想一想。”
纳兰容若退了出去,回到南院,屋子里灯火通明,长生咯咯的欢笑声四下飘散,加上卢希宁温和的声音,驱散了早春的严寒。
他脸上不由得溢满了笑意,加快脚步奔进了屋。长生手上拿着个饽饽,颠颠在屋子里转圈圈跑着玩,见他进来,奔过来抱着他的腿,仰头叫唤道:“阿玛,我们什么时候去骑马玩?”
纳兰容若低头看着他红扑扑的胖脸蛋,不禁伸手捏了捏,他撅着嘴躲开,大叫道:“不能捏啦,玛嬷说捏脸要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