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大人的夫人有过几面之缘呢。”她拿着茶盏,闻了闻茶香,“不知,她有没有跟大人提起过我?”
江由没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
“想必甘欣姐姐早就把我这个做妹妹的忘了,江大人代我回去问声好,就说从前承蒙她照顾了。”
江由听她的口气,好像真的提起一个从前交情甚笃的小姐妹。可他却知道甘欣跟这个苏氏是有过节。
他娶甘欣之前,才刚刚调回京中的锦衣卫,升任指挥使。那时他也满心欢喜,毕竟甘欣出自酒泉甘氏,她的父亲甘茂在顺天府也颇有作为,这对他的仕途很有帮助。
可是甘欣嫁给他之后,终日郁郁寡欢。他不明就里,后来才听人说,甘欣从前喜欢梅令臣。其实不仅是甘欣,江由人在京城之外,就听过梅令臣之名,京中的世家贵女,不少都对他青眼有加。一个年轻有为,长相俊美的男子,总是很容易赢得这些小姐的青睐。
江由觉得过往之事,只要甘欣能放下,他可以选择不追究。
怎料那日,甘欣跟他的堂妹江璃一道去京郊的望春山玩,回来之后,堂妹就被逼着落发出家。原来她们这些人合着伙欺负苏式,江璃被她们推出去,当了替死鬼。
江由记恨梅令臣,也怪甘欣未尽堂嫂之责,非但没有劝阻,反而放任年纪尚小的江璃当了出头鸟。甘欣却毫无悔意,仿佛没事人一样,照常生活,参加各种宴席。
他们夫妻之间,貌合神离,已有多日未见。
“大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可是不舒服?”苏云清状似无意地问道。
江由没有理她。他知道苏氏是想拿甘欣的事干扰自己抓人,这女人也未免太小看锦衣卫了。
“江由,你好大的胆子。”外面传来一声厉喝,接着梅令臣就走进来了。绯红的官袍犹如朱雀之羽,燃着烈炎。
苏云清松了口气,跑到梅令臣的身边,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梅令臣冲她露出点笑意,他赶回来之时,还万分担心苏云清会因苏聪跟江由发生冲突,直到在门口遇到严伯,听严伯粗略地禀报了事情经过,心中才有底。
“阁□□由没想到梅令臣回来得这么快,更没想过会跟他对上,只得抱拳行礼。
梅令臣斜眼看他,“江指挥使,什么时候,锦衣卫都能搜查我的府邸了?谁给你的权力?你要造反吗!”
“卑职是奉命行事。”江由依旧是这句话,但在梅令臣强大的气场上,也不得不卑躬屈膝。
“都给我停手!”梅令臣朝里面喝了一声,那些锦衣卫顿时都不敢动作了。锦衣卫里的人哪个没听说过梅令臣的手段。这人当初在大理寺的时候,审人的手段比之锦衣卫的昭狱毫不逊色。如今手握大权,弄死个人比捏死只蚂蚁还要容易。
没人会嫌自己的命太长。
“我夫人说了,那个孩子已经离开。你们要搜要查,滚到外面去。别脏了我的地方。”梅令臣冷冷地扫了那群人一眼,目光落回江由的身上。
“还是你觉得,我撤掉你这个南镇抚司的指挥使,有人能保你?”
这句话掷地有声,江由的后背没来由地阵阵发凉,好像被剧毒的蛇盯住了,被咬一口就会即刻毙命。他僵硬地抬起手,做了个收兵的动作,然后对梅令臣行礼,“卑职冒犯了。”
“滚。”梅令臣径自从他身边走过,牵着苏云清回到知念堂。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要进入高速公路了,系好安全带。
第九十三章
梅令臣和苏云清返回屋中, 稍稍等了片刻,江由便带着人撤走了。
梅令臣等到人走了,才把门掩上, 轻声问:“你将苏聪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京郊。采绿跟着他,应该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抓聪儿?潘将军怎么样了?”
梅令臣没有急着回答, 反而拉着她坐下。
“你怎么想到将苏聪送走的?”
“今日聪儿跟我说叔叔跟潘将军早就认识的时候, 我就觉得不对。我在苏家时, 叔叔从未提过跟潘将军有私交。后来采蓝说潘将军被抓走,我又联想到私兵的事情,恐怕跟苏家也有关联, 就赶紧将聪儿送走了。”
梅令臣赞赏地说:“平日不见你关心政事, 关键时候很敏锐。潘毅是我下令抓起来的, 潘夫人和潘小姐现在都被看押在府中。”
“你为什么要抓潘将军?”苏云清惊讶地站起来,“我以为是文圣皇太后那边的人抓了他。”
梅令臣抬手揉了揉额头, “潘家应该有他们的眼线,潘毅豢养私兵的事情已经藏不住了。我今日进宫跟太后商议此事, 只能先下手为强, 把潘毅关进大理寺的监牢里。至于今日锦衣卫上门抓苏聪, 只是想控制他。”
“潘将军会如何?”苏云清小声问道。
梅令臣没有回答, 眉宇之间却染了抹忧色。他一向是个有困难喜欢憋在肚子里的性格, 苏云清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
正打算问他用没用午膳, 他忽然说:“七七,你最好也出城避一避。”
苏云清只觉得额角一跳, 然后大声道:“你又想干什么?如今已经到了你都保不住自己的地步吗?朝中有太后和皇上,那些人难道随便就能把你拉下首辅的位置?你犯了错,叫他们抓住把柄了?”
她连珠炮似地发问,梅令臣连忙说:“那倒没有, 只是你走了,我就没有后顾之忧。”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拖累你的。真到了那一步,不用你说我也会走。但是现在,我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梅令臣无奈地看着她,她双手抱在胸前,故意别开脸不看他。
“七七,你听我说。”
“我不听!”苏云清走到梅令臣的面前,双手撑着他的肩膀,眼中光芒炙热,“你休想再甩开我。”
梅令臣的嘴唇微动,喉结滚动,下一刻已经被她用力地吻住了。他试图扭开头,又被她掰着脸,强行转了回来。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哪来的力气,他竟然动弹不得,只能接受她笨拙的吻技。她的牙齿像小兽一样乱磕,忽然口中就涌起了血腥味。
这点血腥味就像火苗一样,点燃了他本来不怎么旺盛的欲望。
梅令臣伸出手,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心里想着,把她弄累了,再让采蓝把她送走。谁知,她拉着自己的衣襟,凑到耳边说:“你要是再敢自作主张,把我送走,我便永远不再回来。”
她的目光坚定,并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他们两人之间,一直是梅令臣占据主导的位置,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掌控这个自小看到大的女孩,反而要被她压制。
“你威胁我?”梅令臣捏着她的下巴,口气却透着几分宠溺。
“怎么,没人敢威胁六哥吗?”
梅令臣轻笑,“有是有,不过下场都不太好。”
苏云清跟着笑起来,攀着他肩膀,微微仰起身子,轻语:“那让我来体验一下得罪夫君是什么下场。”
她这声“夫君”叫得又娇又柔,百炼钢都要化成绕指柔。梅令臣只觉得胸口蹿起一团火,不再跟她逞口舌之快,只是用实际行动,让她明白夫君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春雨绵绵,犹如细针一样,落在地上。
采蓝从外面回来,看见知念堂大门紧闭,再看到慕白站在廊下对她摇了摇头,就知道是梅令臣回来了。
她走到慕白身边,两个人一起沉默地看着外面的雨幕。远处桃花潋滟,似乎要趁着这最后的节令绽放,红艳艳地开成一片烟霞,又在春雨中氤氲出水墨般的淡彩。
慕白说:“潘府的下人被文圣皇太后收买了,昨夜公子去潘府的事,被告密。公子只能先下手,把潘将军和潘小将军抓起来。名为抓捕,实则是保护。大理寺毕竟是公子的地盘,他们要提人或者暗杀,也没有那么容易。”
“私兵的事真的是潘将军所为?”
慕白摇头,“公子问了,潘将军什么都不肯说。而且潘小将军还逃掉了。”
采蓝说:“我总觉得以潘将军的为人,应该不会做谋逆之事。难道这背后有何隐情?”
“公子本打算去大理寺的监牢问潘将军。此事若不交代清楚,潘将军是无法逃脱罪名的,连公子都保不住他。”
“会不会跟来找公子的那个伶人有关?”采蓝忽然想到夕风。那人突然到京城,主动要找公子寻求保护,其后潘将军的事就压不住了。要说两件事只是巧合,实在有点牵强。
慕白望了知念堂一眼,“你我能想到的事公子会想不到吗?公子只是不放心小姐,想把小姐先送出京城,然后再谋事。”
采蓝立刻说道:“不行,小姐不会同意的!”
慕白看向她,她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平复了下才说:“当初公子非要逼小姐吃下忘忧散,并且把她送出京城,虽说是为她好,但小姐并不愿意被如此摆布。如今小姐好不容易回来了,公子又要把她送走,以小姐的性格,肯定不会妥协的。小姐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姐了。”
慕白当然也知道这点。从小姐回府后做的种种事情来看,她不愿意再依附于公子,而是想要独立了。这是她在西州近一年,最大的变化。以前江宁织造府的大小姐,只是个花瓶,慕白也不知道公子喜欢她什么,大概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无人可以替代。
而现在的小姐,有独立的思想,包括清河郡主的婚事,建立自己的交友圈子,甚至重振苏家的绣法,帮秋月创办纺织院,这些她都没有问过公子的意思。慕白知道公子最初的确是失落过,总觉得一手养大的孩子,似乎再也不需要依靠他。可后来,公子逐渐适应了这样的改变。
日暮将至,梅令臣穿着轻便的服饰,终于从知念堂中出来,并转身关上门。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下脖颈,颈侧隐隐有些疼,刚才苏云清用力咬他,此刻大概留下了痕迹。
慕白连忙过去,问道:“公子,要出去吗?”
“去大理寺的大牢。”
“属下这就去准备轿子。”
“不用,有什么就坐什么。加派人手在大理寺附近,绝不能让潘毅出差错。他若有三长两短,东胜军那边就压不住了。”梅令臣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你尽快给宋追传一封信,告知他京中的情况。就说他再不回来,恐将有变。”
这四个字包罗万象,慕白已经能嗅出危险的讯息。
“属下明白。”他又试探地问,“那小姐……?”
梅令臣看了他一眼,表情流露出淡淡的不悦。
慕白立刻改口,“属下的意思是,还用送夫人出城吗?”
“不用了。”梅令臣想起脖子上被咬的地方,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如今,我管不了她了。随她的心意吧。”
这话的内容听起来,明明不怎么让人愉悦。可慕白看公子那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这世间男女,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曾经公子喜欢掌控,夫人喜欢顺从。到了现在,夫人老想着反抗,公子也得去顺从她了。
梅令臣乘着轿子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已经乱做一团,自从潘毅被抓进来,锦衣卫也进驻大理寺以后,大理寺的上下官员,人人自危,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梅令臣出现,寺丞立刻问道:“阁老,潘将军他……”
梅令臣径自往里走,“他交给我来处置。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见他的面,也不能把他从大理寺带走。”
寺丞愣了愣,“包括文圣皇太后和张阁老吗?只怕下官人微言轻……”
梅令臣扫了他一眼,寺丞的额头上立刻沁出豆大的汗珠。寺丞觉得这差事很棘手,毕竟两宫皇太后,他哪边都得罪不起,还想保住这条小命呢。
“你就说是我的命令,出了事,我自然能保你无恙。”梅令臣双手背在身后,有种超脱年龄的老成持重,“但如果你违背了我的命令,潘毅有任何差池,明日你就见不到京城的太阳了。”
寺丞狠狠地抖了抖,这句话有两重意思,一种是他会被贬官,另一种就是他会死。哪一种他都不想尝试。
他毫不犹豫地表决心,“下官明白,一定看好潘将军。下官今日起就不回家了,住在衙内。”
梅令臣点头示意他留步,独自进了大理寺的监牢。
大理寺的监牢有重重牢门,狱卒每打开一道门,里面就更幽深一些,光线几乎透不进去。最深的牢房里关的都是重犯,所以监牢打造得十分牢固,连栅栏都是铁铸的。
身型魁梧的狱卒打开牢房的大门,行了礼之后,就退到外面去了。
墙壁上的火把被点亮,因为不见天日,这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滋生出的青苔味道。
监牢里的人还穿着在家中的衣裳,发丝不乱,只是面对着墙壁而坐,明明听到动静,也没转过身来。
他的背影坚若磐石。
梅令臣也没有进入牢房,就坐在外面的长凳上。桌上还摆着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并着一壶酒,是狱卒备来打发时间的。那酒口味辛辣,常人喝上几口便会醉,狱卒常年在这样的潮湿阴暗的环境中,如果没有这口酒,恐怕难以坚持下去。
“潘将军在军中三十多年了吧?”梅令臣拎起那壶酒,轻晃了晃,还剩下不少。
“阁老不用多费唇舌。”潘毅沉声说道。
“这里没有旁人,潘将军为何不肯跟梅某说实话?”梅令臣站起来,在铁栅栏外来回走着,“梅某不会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