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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眼前的男子眉目描画精致, 眼角有颗痣,徒添了几分妖娆。他抱拳行礼,“三小姐, 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犹如被晚风吹响的铃音,柔到了骨子里。
    苏云清太过震惊, 直接走到他面前, “夕风, 你怎么会在京城?”
    “此事说来话长。”夕风淡淡地笑了下,“那日,三小姐把我从王府的宴席上赶了回去。事后我才知道, 倩姨娘设了圈套, 因为三小姐我才躲过一劫。倩姨娘又约了我一次, 被我拒绝了,我怕她再找我麻烦, 干脆就离开了寿阳。”
    那次夕风跟陈倩倩的谈话,苏云清恰好偷听到了。
    “你身上那块玉佩是怎么回事?”
    “那块玉佩, 我自小带在身上, 从前也不觉得独特。离开寿阳之后, 我四处游历, 在江南遇到一位从前对我有意的女子。我们相处了一阵子, 彼此心悦。她见我身上的这块玉佩, 说以前在江宁织造府学习时,在书上见到过, 应当是贡品血玉,世间罕见。她又托人四处打听,恰好有位在内务府的亲戚告知,成宗朝时, 西域进贡了一块血玉。成宗将它一分为二,赐给了太子和齐王。太子为龙,齐王为麒麟。”
    苏云清边听边点头,但梅令臣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段故事初听没有什么,细品却会发现有太多巧合了。
    梅令臣冷眼看苏云清和这个名叫夕风的男子闲话家常,似乎十分熟稔,面色渐渐不豫。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如此交给我了?”他忽然发问,打断两人的叙旧。
    夕风看向他,“说实话,此玉佩于我而言,只是对家人的念想。如今这玉佩已经变成了催命符。何况若无此玉佩,阁老也不会见我吧?”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大概是在凤昭楼接客的经历,他很懂得拿捏取悦人的分寸,常人很难讨厌他,甚至还会觉得他温柔无害。
    苏云清颇为同情夕风的遭遇。在寿阳县的时候,两人曾因为朱承佑开宴而有过几次接触,其实交情并不算很深。唯一那次救了他,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面。如今人家因着这微不足道的恩情,登门投奔,怎么说也是一片赤诚。
    “你放心,我们会好好保护你的。”苏云清宽慰道。
    夕风道谢,目光又投向梅令臣。他知道苏云清是个姑娘家,自己又有性别优势,很容易取得她的信任,但这个男人却不然。从贱民的身份一路逆风翻盘,成为了如今的首辅,心智必定异于常人。
    梅令臣与他目光短暂相接,转而对苏云清说:“我想吃糕饼,你去问秋月,厨房里有没有备着。”
    苏云清知道梅令臣这是要自己回避,想来男人间有什么事要说,她不方便听,就顺从地出去了。
    雅室的空间并不大,点了一种淡雅的熏香。梅令臣坐着,悠然地喝着茶,一室静谧。夕风原本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风月场中迎来送往,阅人无数,深谙人心。
    可在梅令臣的面前,他有些心虚。这个人的眼睛,仿佛一种猛禽,盯住了猎物,猎物就无处可逃。
    自己仿佛赤.裸裸的,秘密也无所遁形。
    “你说从来不知自己的身份?”梅令臣径自饮了口茶,“那为何不选别人,而是相信素未谋面的我?”
    夕风慢慢说道:“我从有记忆起,就在凤昭楼里接受训练,从没有人告知过我的身世。至于为何相信阁老,大概是因为,阁老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想必有过人的手段。加上我与苏三小姐之前相识,寻求阁老的庇护,不是顺理成章吗?”
    梅令臣望向他,“你耳后是否有一个胎记?”
    夕风坦荡地笑道:“阁老记错了吧?我的腰侧有一个胎记,耳后并没有。我知道阁老一时之间很难接受我这样的人是仁敏太子的后人,毕竟您的祖父曾经辅佐过我的父亲。但人的命运,自己从来都无法选择。我并不想去争什么,只是想活下来。”
    梅令臣看出来了,这是个外柔内刚的男子。尽管仍对此人的身份存疑,但眼下只能把人暂时保护起来,再慢慢调查。皇室血脉,绝不容混淆。
    “我会找人将你秘密藏匿起来。你若想活,就听我的。”
    “那是自然。”夕风脸上的笑意犹如夏日湖面的涟漪,阵阵荡开,“我与三小姐已经许久未见了。不知阁老能否允许我们叙叙旧?”
    “不必了。”梅令臣斩钉截铁地拒绝,“你身份敏感,还是不要多接触旁人。”
    “看来阁老与三小姐感情甚笃,不愿放人。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楼下,苏云清向秋月拿糕饼的时候,顺便向她打听了下夕风的事。秋月知道的也不清楚,只说是自己以前的一个小姐妹托到她这里。她碍于两人的交情,不得不淌这趟浑水。至于夕风的真实身份,其实她也是不知情的。
    苏云清觉得夕风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秋月为好。她隐约觉得这件事背后,可能有更大的隐患,不仅仅是收留一个废太子后人这么简单。
    她于政事上没有梅令臣那么敏感,但多少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把对手四处要找的人藏匿起来,等于引火烧身。她还不明白的是,仁敏太子已与皇位失之交臂,就算他的儿子出现又能如何?难道仅凭此就能把当今皇上拉下马吗?
    “小姐,秋月是不是多管闲事,给你们添麻烦了?”秋月担心地问。
    “没有。六哥刚好想找他,你算帮了大忙了。”
    秋月松了口气。
    苏云清倒也不急于回去,而是跟秋月聊起了苏云锦。
    记得秋月刚拿到这块布的时候,热泪盈眶,久久没有说话,珍而重之地收下了,苏云清总觉得这块布背后有故事,或者秋月跟她爹之间的感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当时她有别的事,没有细问,趁着今日的机会,便问道:“你研究了苏云锦的花色和织法,有什么发现吗?”
    秋月回答:“布匹的经纬是老爷独创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还没办法研究透彻,但是通过初步研究,我得出了改良云想阁现有招牌布匹的思路,正在研制中。苏家织发独步天下,我作为老爷的嫡传弟子,绝不能让它失传了。”
    “秋月姐,你有没有想过,创办一所纺织院?”
    “纺织院?”
    这个想法一直在苏云清的脑海中徘徊。她作为江宁织造府的传人,不能将技艺发扬光大,好歹要提供一个途径,让爹的心血可以留传后世。
    “是。你不是说当时你们几个人向我爹学艺吗?那我们先在京城创办一所纺织院,你可以挑选那些有天赋,家境贫苦的小绣娘,倾力培养她们。这样不仅可以传扬苏家的绣法,也能让她们有一门谋生的手艺,不至于被人当作货物买来卖去。学成后,她们可以自立门户,也可以留在云想阁。你觉得怎么样?”
    秋月初听的时候,觉得有点震惊,而后缓缓问:“可小姐不怕这样做,以后这些人会变成云想阁的竞争者?老爷的心血,就变成人人可用可学的东西了。”
    “不怕。”苏云清笑道,“经史子集,代代相传,人人皆颂,反而体现了它的价值。我爹既然收你们做弟子,就没有私藏这门手艺的心。我想如果他在世,也会把毕生所学发扬光大。这也是他把苏云锦留给我的另一个目的吧。”
    秋月忽然有些释然,之前她对云想阁中的绣娘都有所保留,就是想保存苏家的技法的独特性。如今小姐亲口说了这样的话,她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有信心办好它。”秋月道,“之前小姐想办丽人集,也是这个目的吗?”
    苏云清不好意思地说:“丽人集我是有点私心在里头。现在国丧办不了,等国丧过去了,咱们再想办法。明日浴佛节的斋宴,你准备好了吗?”
    秋月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一点点开始。我先上去看看他们聊得怎么样了。”苏云清起身,秋月忽然叫住她,眼中波光涌动,“小姐,谢谢你。”
    苏云清不知道她谢的是什么,只对她笑了笑,“我们同是出自江宁织造府,无需见外。明日你早点来。”
    交代完这些,苏云清就拿着糕点,回到了二楼。
    雅室里,只剩下梅令臣一人在饮茶,夕风不见了。
    “夕风人呢?”苏云清问道。
    梅令臣看向她,目光沉沉,“你说说,凤昭楼是什么地方?”
    苏云清仿佛被噎了一下,知道绕不过去,就说:“就是养清倌的地方。不过,我可没去!”
    “没去?那你跟他如何相识的?”梅令臣抓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
    苏云清觉得自己就像上学堂时,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还答错了的小可怜,老实地交代,“就是义兄在晋安王府开宴,有时会请他去助兴。我帮忙准备酒菜,自然就有些交情。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梅令臣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只是几面之缘,你就施恩于他?因为他长得好看,还是身世可怜?”
    “不,不是!此事说来话长,你听我给你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梅醋缸又翻了。
    这章补昨天的,晚点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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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苏云清将自己跟陈倩倩之间的爱恨纠葛和盘托出, 最后补充道:“我就是不想让她算计上官心兰,反而给晋安王府惹来麻烦,才救了夕风一次。不过我那个时候绝想不到夕风竟然是……你们谈过了?”
    “谈过了, 其他的点都对得上。不过他说有记忆时起就在凤昭楼,那之前的事已经不记得了。”
    “这话也说得通。他失踪的时候应该还很小, 哪里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之前在西州, 记忆空茫茫的, 就觉得很难受,整宿睡不着觉。采绿告诉我,我是谁, 我心里才有了点着落。”
    她本是随口说说, 却无意间刺了梅令臣一下。
    梅令臣许久没说话, 他的心里说不清楚是苦涩更多,还是心疼更多, 只是把苏云清抱到怀里,安抚似的, 轻轻地拍她的背。他欠她一句抱歉, 可这两个字重若千斤。
    “都过去了, 我早就没事了。”苏云清抬头看他, “只是觉得夕风挺可怜的, 我能懂他。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接下来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交给我。”梅令臣若有所思,“你说的那个陈倩倩是朱承佑的爱妾?苏纶夫妻就是为她搁置了入京的行程。”
    “是啊, 陈倩倩这个人,本质不坏。但她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就走了歪路。”苏云清叹口气,手揪着梅令臣腰上的带子, “义兄有那么多姬妾,怎么会把她放在心里。只不过一时疼宠些,有了更好的,很快就会抛诸脑后。所以男子三妻四妾,注定要辜负很多女子。”
    梅令臣听到她的说辞,笑了下,“你是在敲打我?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纳妾。”
    苏云清听了心里甜甜的,刚想说什么,下一刻,就听到他说:“因为我应付你一个就够头疼了。”
    “我哪里让你头疼了?!”苏云清不服气。她自认乖巧,懂事,从不让人操心。而且她还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想着联络那些高门的女眷,为他争点脸面。
    她自认整个京城应该不会有比她更贤惠的主母了。
    “罄竹难书。”梅令臣用云淡风轻的口气说。
    苏云清有点想打他了,露出小狗要咬人一样的表情。
    “娶我是你的福气。”
    梅令臣懂得见好就收,说道:“是,福气。倒是明日的斋宴,你需要我帮忙么?”
    “不用,我自己可以应付。何况还有秋月,宁宁和如霜帮我,你放心吧。”
    “那明日我就出府做事了。”
    “嗯,你放心去吧。”苏云清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总要脱离梅令臣的保护,自己单独干成一件大事。对于明日的斋宴,她成竹在胸,请的又都是相熟的几个夫人,出不了什么岔子。
    夜里,梅令臣等苏云清睡着了,伸手搭了一下她的脉。她的脉相比刚到京城的时候平稳了许多,曹参跟他一直在调整药方,已经初见成效。
    他在努力弥补那个裂痕。
    近来,他们的相处已经越来越融洽,偶尔还能开开玩笑。那段往事落下的裂痕看起来已经淡化,他们谁也不再提。他不应该奢求回到过去,像从前一样。可不知为何,他有种感觉,自己越陷越深,她却是一种可以随时抽身离去的态度。
    以前她很喜欢往家里添置东西,房间布置得满满当当,连挂在床帐上的香球都十分用心。可搬到这里以后,他特意将屋子布置得很空,可她从来没有添置东西的意思,甚至连一盆花的位置都没有移动过。
    再比如,她睡觉的时候,喜欢自己卷一床被子,而不是像从前一样,自动地靠近他怀里。
    哪怕最冷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要他的怀抱取暖。
    她真的越来越不喜欢依靠自己,就像一只幼鸟长出了翅膀,总想扑腾着飞向天空。他总害怕她飞得太远了,就忘记了回家的路。
    小时候是他牵着她走,怕她总是磕磕碰碰的。长大以后,是她牵着他走,带他看遍江南的风物。他们早就生为一体,难分难舍。他是不可能离得了她的。
    梅令臣伸手,将苏云清整个人捞回来,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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