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内,房玄龄还在继续说着
“陛下,其实就一个削王并不难。难的是完全掌控朝政,同时还要兼顾治理天下。”
侧卧在暖榻上,以手臂撑着脑袋的李世民一边听一边思索。
“现在,我们要先掌握朝政,而掌握朝政主要的阻力,在外,就是太上皇时期分封的各诸王侯,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削王。在内,是太上皇时期的老臣掌握朝政,他们都会分散陛下的治权。这都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但这些都不是最难的。”
李世民不由地坐正起来,微微颔首,示意房玄龄继续说下去。
“而在这里面,掌握朝政和治理天下最难的点,也是实际运作的落子点,关键都是在吏治。只有真正控制了吏治,才能做到实际上的令行禁止,才能实现陛下的雄才大略,才能实现陛下一直以来治理天下的抱负。”一向沉稳的房玄龄,此刻说得也有点激动。
李世民抚摸着自己那梳得整齐的八字胡,面带微笑,接连点头称是。
中书令房玄龄,在秦王府中十多年,一直掌管军谋大事,常负责管理文牍,每逢写军书奏章,随便停下马立即可成,而写出来的文字既简约又义理丰厚。更令人称奇的是,他从不用打草稿,直接在肚子里就谋划好了。
当下,李世民听了房玄龄所说的大方向,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此时见房玄龄说完停了下来,就笑盈盈地说到“玄龄,你筹谋帷幄,一向都不用打草稿的,我问你,这些事情,你现在在肚子里已经想好多少道谋策了。”
“陛下,微臣惭愧,我才想到第三十六道。”房玄龄又恢复了一直的小心翼翼。
“哈哈哈,不愧是八骏之中最善筹谋的,这么短时间内就可以想出这么多道谋策。我得玄龄,真如汉高祖得萧何啊”。年轻的大唐天子此时也是志得意满。
“陛下,这些事都牵涉甚广,涉及方方面面,还望陛下能多招些朝中重臣、饱学之士问询,集思广益,以免有所疏漏。”
李世民再次点头称赞,抬手侧指着房玄龄说“玄龄啊,你处事就是谨慎周到。好,你就在此继续筹算,我可等着你的第七十二道谋策。”说罢,李世民大笑着走出去了。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房玄龄和自己了,之前坐在一旁一直在倾听未曾言语的杜如晦,突然道“师兄,你究竟想到了多少道谋策了。”
房玄龄看向杜如晦,果然,最了解自己的,还是自己的这位同门师弟兼知己。
在杜如晦面前,他也无须隐瞒,于是他徐徐张口“我已经想到第八十一道了。”
杜如晦瞬时瞪大了眼睛。
纵横派中,每一代掌门人都以鬼谷子为称号。先代鬼谷子曾经说过“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在当时,“谋天下”就成为了历代纵横派弟子的追求。
接着,三国时的鬼谷门人贾诩又按筹谋的目标大小划分出境界等级,称为“五谋”,即“谋己、谋人,谋兵,谋国,谋天下。”
到了百年前,五胡乱华,中原纷乱时期,天下奇才谋士辈出,那一代的鬼谷子,受北魏孝文帝所托,根据当时环境,为孝文帝纳贤设置了参考品级,以“谋策”命名,划分以谋策的有效条数为粗略计算标准,称为“道”,其中每一道谋策又都是上一条谋策的叠加。
对一件事情,能想出十八道谋策的,为纵横派最低出师要求,同时已经可以用谋士之名立足;而能想出三十六道谋策的,就拥有了成为一方诸侯首席军师的能力;能想出七十二道的,已经是最高的“谋天下”的级别,足够封侯拜相。而八十一道谋策,则是取九九八十一圆满之意,意味着把事件里所有可能想到的要素都想到了,可以称为谋士的巅峰。
“只是,这八十一道里,没有一道是万全之策。”房玄龄此刻又恢复了平日沉吟般的说话风格。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房玄龄先说话了,语气平静“我准备用这第八十一道谋策。”
杜如晦猛地抬起头,盯着房玄龄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不行!”
房玄龄望向杜如晦,依旧沉吟般地说“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但你不行。”杜如晦几乎要嘶吼出来“因为你没有退路。”
房玄龄的眼里充满了不甘“可我们等了这么多年,难得等来了这个机会,去证明我们不止是只会在幕后筹划,去实现我们的才学抱负,去创造我们心里的太平治世”
“可你不够狠。”杜如晦依旧直接了当。
“可以,这句话很“杜如晦”。”房玄龄愣了一下,笑了起来。
杜如晦也笑了。
两人笑得停不下来。
好不容易笑声渐渐停了下来,然后两人又都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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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慢慢降临了,整个房间安安静静,只有角落火炉里偶尔传出的木炭被烧裂开的声音。
突然间,杜如晦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昔日,阴阳派丘师叔曾对夫子说“八骏齐出,天下纵横。”,后来,大师哥和他,都出山辅佐了太子杨广,接着杨广当了皇帝,我们纵横派也是一时风光无限。特别是他,他出山那会才十六岁吧,要知道,他可比我还小两岁啊,那时就已经能推算第六十四道谋策,还成了隋帝身旁第一客卿。”
“师弟,其实你那会也不差,入门不到一年,就已经能算到第三十六道谋策,只是我那会就在想,夫子说他是“天生骄子,才冠八骏”,他,我是比不过,可我不能连你这个入门比我还晚个两年的瘦小子都比不过啊。于是我就整天闭门谋算,就是怕被你赶上来。”房玄龄声音轻柔,也开始了回忆。
“哈哈,师兄,我记得那会,你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谋算,夫子还担心你得了魔怔,原来是因为这个啊,我记得很清楚,有次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有半个月没有出过门,送进去的饭菜也常没见你动过,等你出来时,我们都快认不出你来了,一个紧绷着衣服的大胖子进去,出来个衣服空荡荡的小胖子,那次,你瘦了得有七斤吧?”(唐一斤约等于今天的680克,即约一斤四。)
“五斤,其实那会,我早就在房间里备了不少胡饼,不过一谋算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吃啊,只是那会吃多了胡饼,头发上都沾了不少胡饼屑,连算筹上也都是胡饼味。”两人都笑了起来。
“说到算筹,师兄,你知道吗,我印象最深刻是你算出第六十四道谋策的时候,夫子让你演示,你就站在台上,身旁放着一堆竹制的算筹,每演说一道谋策,那道谋策里附有几条计策,你就抓几张算筹,往台下甩出去,就这么“啾啾~”,那动作是说不出的洒脱,意气风发,看得我是好生羡慕,等你演示完了,台下都被算筹铺满了。如果说在那之前,我还有和你较劲的心思,在那次之后,我就只想着能和你合作的话该多有趣啊。对了,师兄,已经很久没有见你那样“啾啾”了。”杜如晦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在黑暗里手舞足蹈起来。
“现在是在朝廷里,肯定要注意影响的。”说到了朝廷,房玄龄的声音突然一下失去了神采,又回到了现实中。
是啊,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今已是处处小心翼翼的中年人,却都是为了肩上的责任,心中的理想。
两人再次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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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响,外面的人终于注意到里面有人了,就有执勤的小吏敲门进来,把房内各处灯给点着,然后又躬身出去了。
灯光照亮了杜如晦的脸,也照亮了房玄龄的脸,接着照亮了整个房间。
终于,杜如晦又开口了“师兄,我帮你。”
房玄龄望向杜如晦,眼神里一样充满了炙热。
“我们不能让大师哥的错误重演。”杜如晦斩钉截铁。
房玄龄眼神也变得坚毅起来“既然你我都做不了,就去找做得来的人。”
“诺。”杜如晦应到,这是他表示“肯定”的用词。
“既然这是断定乾坤的一策,我们就要跳出九九八十一条谋策之外,让更多的人成为我们谋策的一部分。”
“诺。”杜如晦第一时间答复。
“虽然我们不想进,但却有的是人想进。”
“诺”杜如晦的回答也一声比一声响亮。
“那就让萧瑀、宇文士及、裴寂、唐俭、封德彝和魏征,还有长孙无忌都加进来,加上我,一起成为我们谋策的一部分。”房玄龄面容已经开始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变形。
“不,还不够,还要再加上皇上、太上皇和我,这才是最完美的谋策。”一向激情澎湃的杜如晦此刻反而显得有点那么稳重。
房玄龄显出入朝以来从未有过的豪气冲天“好,有你相助,我们定能算出”
“最终谋策,那传说中的”,杜如晦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一字一顿地说道“第、八、十、二、道、谋、策。”
如果有旁人在侧,听了定会胆战心惊,因为这份谋策竟然包含了开国皇帝、当今皇帝、当朝左右仆射、两位中书令、兵部、礼部、吏部三大部的尚书。更确切地说,除了整日不理事务的刑部尚书李靖、甚少参与朝政的工部尚书,其他朝廷的高官,都被这道谋策做为棋子算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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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沉稳、音质低沉的房玄龄突然朝着外面喊到“来人,帮我把房间腾出来。”
杜如晦也喊着补充道“来人,给我拿竹简来,要没穿绳的!”
“竹简?杜公,要多少片?”
“有多少,拿多少!”杜如晦大声应道,却已经不等来人,转身快步走过去,自己动手搬起东西来腾出空间。
那一夜,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个人在那个房间里呆到了天明。
那一夜,执勤的小吏进去换了三次灯油,期间只见一向稳重的中书令房玄龄竟爬到了书案上,手上拿着竹简,说一句丢一片。而兵部尚书杜如晦则直接盘腿坐在竹简片上,跟着房玄龄的声音,嘴里喊着“诺”。
房谋杜断,一唱一和。
第二日,大唐天子李世民轻推开那间房门的时候,只看到满地的空白竹片,铺满了那个房间,把地面足足垫高了两寸。
而闻名天下的“房谋杜断”,正面带笑容地齐向大唐天子躬身问好,只是两人那通红的眼睛,让大唐天子李世民一瞬间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