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月初以来,已经大半个月没有下过雪的长安城,终于又下起了雪,虽然只有零零散散一些雪花,却也刚刚够把整个长安城给淡淡抹上一层浅妆。
一处宽敞的大院里,园中山上石径盘旋,古树葱茏,箬竹被覆,野卉丛生,如真山野林。以中间的山林为核心,四周环列数座精致的建筑,是那江南风格的亭子和依假山起伏的回形长廊,底下又有人工砌成的窄窄河道,连接着中间那用奇山异石堆砌成的山林,和外面的人工池岸。若在夕阳之时,更可通过复廊上的漏窗渗透作用,在光影下沟通园内外的山水,使水面、池岸、假山、亭榭融成一体,美不胜收。飘飘撒下的雪花,把园林里的一切开始半遮半掩起来,为这个园林更添几分意境。
能够在这寸土寸金地长安城里,拥有这么大的庭院,还敢布置得如此奢华,也就只有最早参与太原起兵,被封为元谋功臣之首,大唐开国皇帝李渊最最宠信的人,前左仆射、位列当朝三公的魏国公裴寂。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临院的一间屋子里,虽说外面雪花飘舞,可屋内温暖如春,还闻不到一丝普通人家烧碳取暖导致的满屋柴炭味。
当朝司空裴寂正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视线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父亲。”裴律师走了进来,顿时感觉身上一阵暖洋洋,原来整间屋子,包括地板上,竟然都是用柴炭在地下烧出了地热,他定了定身子,快步向裴寂走去,“父亲,听说今日在朝上,萧瑀与陈叔达意见不合,在朝堂上竟然吵了起来,皇上几次都制止不住,最后气得推倒御案,拂袖而去。尔后皇上就下了一道圣旨,罢免了两人所有的官职,令他们回家闭门思过。”
“师儿,此事你怎么看?”裴寂语气平淡地问到。
“当今皇上初登帝位,难免有树威、震慑大臣的意思,萧陈二人如此放肆,我看是正撞枪头上了。午后还传出消息,说萧瑀急火攻心,已经卧床不起了。”裴律师分析地头头是道。
“师儿,此事的源头,不在今日朝堂之上。”裴寂依旧平淡地说着,“自从前几日,皇上在阁内详细询问了房玄龄关于各王侯封赏的具体数目后,又说了句如今大唐初创、国力不足”裴寂说着停了下来,往榻上走去,裴律师连忙上前搀扶,“萧瑀、陈叔达这两个老东西,倒是溜得快,皇上才露一点口风,他们就自觉给皇上让路了。”
裴寂嘴里说着别人是老东西,事实上,裴寂自己比萧瑀陈叔达二人却是还要大上四五岁。
“父亲,您是说,皇上要削减各王侯的封赏了”裴律师思索着问到。
“嗯”,裴寂颔首表示赞许,“陈叔达、萧瑀都是自隋以来的元老,更是几朝重臣,加上他们身份特殊,代表着前朝各家的皇室,这次他们的做法,也是在向皇上表明态度,他们不会成为皇上的阻碍。只是这样一来,满朝老臣,能说上话的,就剩我、封德彝、宇文士及三人了。”
“父亲,那个封德彝,人称“老狐狸”,向来是八面玲珑、自保为主,我看他是不会来趟这趟浑水;而那宇文士及,父亲曾说他才疏学浅,不堪大用,这件事情上面,只怕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样一来,为了维持太上皇时定下的,我们和外面各处王侯的合作关系,皇上那边,岂不是只剩您一个人去抗。”裴律师越说越小声,最后竟顿住了,又连忙紧张地说到“父亲,要不,您也上表告病吧。”
“和外廷合作事小。本来太上皇时让我联系,我就不愿意。师儿啊,自古以来,内廷和外廷的合作,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只是因为太上皇信任我,要我监控各处,为了不辜负太上皇的嘱托,当初我才接了这烫手的担子。现在新君即位,我们内廷和外廷这条合作的线,也是该断了。”裴寂坐在榻上,摆了摆手,语气却是充满了悲怆“他们都可以走,我却是走不了啊,要是连我都走了,太上皇怎么办,谁还能护着他啊”。
“父亲”裴律师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只能静静地站在旁边,陪他透过窗户,看着飘飘扬扬的雪花。
雪好像开始下得大了。
唐随隋制,使用三省六部制,其中“中书省”和“门下省””,因为前者是“皇帝秘书处”的性质,后者也带有“审核发印机关”的功能,这两省官员都更加接近皇帝,为了日常工作方便,两省主要办公室不在“皇城”里,而在“宫城”里面。具体来说,是在唐正宫“太极殿”的南面左右分列。又因为太上皇李渊还住在太极殿里不肯搬走,李世民登基后,只好住在东宫,于是为了方便,就在东宫弘文馆里,暂设了“三省”的临时办事处。
此时,大唐的天子李世民,也正站在“中书省”临时办事处的窗前,看着外面的院子,只是这个院子里,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山亭石榭,只有白茫茫的被雪花铺满的一块空地而已。
只是此刻,那块白茫茫的空地在李世民眼里,也显得别有情致。
耳旁正传来,房玄龄那低吟的声音“陛下,既然萧瑀、陈叔达已经离开了,那右仆射封德彝那边肯定会置身事外,能说上话的老臣们,只剩下太上皇安排联系外廷的司空裴寂一人,以他的聪明,他知道该怎么做的既然现在武德朝的老臣们在此事上已经不是个问题了,陛下,为了进一步将权力回收,加强我们中央的统治权,接下来我们可以进行——“削王”了”
听了房玄龄所奏,李世民轻拂着自己的两道漂亮的八字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的目光早已透过宫墙,看向更远的地方。
雪下得越大越好,瑞雪兆丰年嘛。
雪好像开始下得大了。
右威卫驻所。
林听歌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做为南方的人,第一见到下雪,倒也挺新奇的。他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放到嘴边吹开,心情舒畅。
这时,他听到熟悉的弓弦声,就循声走了过去,却见裴律虎正在墙边拉着弓在瞄准,靶上还零闪着几只羽箭。
林听歌也不过去,就在那看着。
上午裴律虎因为寡不敌众,被一群人收拾了一顿后,就拍开林听歌伸出来的拉他起来的手,自己爬了起来,和那名也被收拾了一顿的黑壮少年,一起走回他们的房间,把门重重的关上。
不过那群人离开时,又是吐唾沫又是嘲笑的行为,显然刺激到裴律虎了,不然他也不会在下雪天一个人跑到屋后躲在这练习。
因为最近轮到右威卫轮值长安,所以此时驻所这边人比较少,加上这边又是甲字房,这段时间刚好没有什么人住在这。可裴律虎不去驻所的训练点去练习,却躲到屋后去练习,林听歌心想,这箭术得多见不得人啊。
果然,虽然裴律虎有瞄了一会,才射了出去,不过这一箭的结果,也就是有射到靶上而已。
射出后,裴律虎却闭着眼睛,嘴里念叨着“法力无边太上老君诸天神佛保佑…”
“噗”,林听歌听了没控制住笑了出来。
裴律虎听到声音很紧张,扭头一看,见是林听歌,马上脸拉了下来,早上自己被揍,又被这小子看到了,感觉很没有面子,此刻在这射箭练习,又被看到,他竟然还笑出声来!
裴律虎大声道“笑什么笑,你行你上啊。”
说完,裴律虎就走了过来,把手上的弓和箭袋丢给林听歌。
林听歌顺手接着。
裴律虎就擦肩而过,头也不回,潇洒地边走边说“射完记得把弓箭拿回去。”
可这时,却只听到接连三声弓弦响,裴律虎回头正准备嘲笑几句,找回点场子,可还没待他开口,他目光已经瞧到靶上,然后脸上一条条肌肉全部僵在那。
林听歌这三箭竟然全部正中靶上红心!
林听歌回身走了过来,把弓和箭袋递给裴律虎,然后微笑着说”记得把弓弦用柔软的布擦干,不然沾在上面的雪花化了,弦被打湿了就不好用了。“
高手,这才是高手的范啊!
等林听歌走出十来步了,裴律虎才反应了过来,连忙跟上去,又顺手把弓箭丢给迎面走来的黑壮少年。
“你,箭术这么好!?”屋内,听歌坐下来,从桌上壶里倒了杯水。特殊房间就是好,还有配这胡桌胡椅和水壶。
“一般一般”林听歌陪了个笑。
“那,那天在殿前广场,你为什么没射中。”裴律虎把屁股靠在胡桌上,刨根问底。
“我听到你和马教官说话了,如果我射中了,你们不是要跑三十圈。”林听歌轻描淡写,就是这水有点冰,听歌只好把水含在嘴里,等加热一点再吞下去。
“哇,说书人说的传奇里,那扮猪吃虎的高手,竟然真的让我遇见了!?”裴律虎如遭雷击。
少年人心意变化本来就快,裴律虎此刻早忘了前面丢面子的事,“大侠,你教教我吧”,裴律虎突然凑到林听歌跟前。
听到一声”大侠“,林听歌猝不及防,一口水喷了出去。结果喷了裴律虎一身,听歌连忙拿手去擦。
裴律虎却笑着抓住林听歌的双手说”没事,没事,大侠,我就当你答应了啊,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师父了。“
林听歌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裴律虎就又”温柔“地满脸堆笑着说到”来,大侠,这水都凉了,我帮”您“换一壶热水去。“
说完,就拎着水壶,转身跑了出去,还边跑边跳,看得出心情欢乐的很。
在门口,刚好走过来那个黑壮少年,看了看跑过去的裴律虎,又回头看了看林听歌,显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职责就是陪着这位公子哥,于是连忙转身,大步追了出去,边跑边喊小郎君,等等我。”
留下林听歌一个人,楞了一会,然后“噗”地摇头笑了出来。
透过敞开的门,雪花正在随风飘摇。
林听歌的嘴角保持着笑意。
雪好像开始下得大了。
一样的雪,不一样的心情,不一样的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