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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素三人在小村子里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一个月。
    在这期间,杨素与小青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而那位看样子就不是很好说话的孙老头,也确实不好说话。
    《孙子》、《吴子》、《尉缭子》之类的兵书,每一句都要一字不漏地背下来。然后孙老头会拿个戒尺逐字逐句地去听他们的见解心得,稍有不称心举起戒尺照头就打。
    杨素还好,毕竟他从小就跟着范鲤接触过兵家经典,自己也用过心,所以孙老头对他一直都很满意,甚至有时还不吝夸赞;至于小青就惨了,可怜他堂堂藩王独子、天南铁骑的下一任共主,如今却像个蒙童一样整天被先生打板子,最惨的是这位先生还是自己徐伯伯的先生,他被打之后,他娘的连个屁都不敢放,就差舔着脸再恭维一句“孙老您这板子打的好、打的妙、打得‘气吞万里如虎’”了。
    好端端的“拜老卒”就这么变成了“活受罪”,小青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每次他看到孙老头望向杨素与自己时,那死水一潭的眸子最深处明灭的星星之火,他都会把头低下去,接着去啃手里从小就视如仇寇的兵法韬略。
    小青已经记不清挨了多少板子了。起初在一旁无所事事的翠花还会奚落他几句,可到了后来,连翠花都见怪不怪了。
    墙上的那幅壮丽江山已经让孙老头用小楷摞满,再没有一处可以落笔,于是,孙老头又取出一张他粘好的巨幅白纸,摊在了地上——
    “骊地苦寒,大骊纵有锐士百万,最终还是倚仗巴蜀的沃野千里,才得以兵出韩谷、横扫六合。”
    “楚太祖气吞万里如虎,可还是封王汉中,进而占据江陵,‘乘大船以发荆楚’,平定南地。最终这位乱世英雄挥师北上,第一次由北而南,一统江山。”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蜀地出过天下共主,也最容易产生割据政权。”
    “荆楚为江山腹地、天下粮仓。得荆楚者得江南,得江南者,却未必得天下。江南富庶,为偏安之地,非盖世雄主不可居之。自春秋战国、至我泱泱离阳,唯有大楚太祖、离阳太祖这样的盖世英雄,才得以北伐成功,开万世之基业。”
    “你们端木家坐断天南、岭南,虎视天下,是太祖的一招灵犀后手。天南疆土本就是老藩王一刀一枪为离阳从外族手里夺来的,太祖要你天南王府‘与国共存’,一来只有你们端木家才能镇住这片疆土;二来,太祖是要把你们端木家锻造成一把诸侯之剑,对内制约离阳皇族、对外震慑四境肖小。太祖雄襟万里,令人不得不服。”
    “至于东南国土,渡江之后,一马平川而已,无需赘言。”
    孙老头说一句话喝一口酒,离阳王朝的半壁江山在他的笔墨下晕染开来。
    杨素与小青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往大江之北的那片留白。
    “中原、齐鲁之地,为我华夏农耕文明的发源与壮大之处。虽然洪嘉之乱以后,华夏文明的主体已经跟着司马家、王家、谢家等世家大阀衣冠南渡,可我炎黄的根,却永远都扎在这里。这里有我华夏最多的百姓,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这些故事串在一起,是为我华夏文明的一脉相承。”
    “凉地苦寒,表面上看是为鸡肋,却不容有丝毫之失。
    大魏安史之乱后,蕃国拿下了凉州,自此河套、关中屡屡失守,中原腹地沦为刀俎下肉。
    凉州之所以重要,还有一个容易被人忽视的原因——凉州产大马。”
    “前赵君王自从开国,便心心念念收复幽燕之地,可惜赵太祖原本就得国不正,所以重文抑武矫枉过正。而赵太宗又志大才疏累死千军,使这个年轻的王朝拼光了开国之时攒下的家底,只好被动挨打。
    前赵疲软,表面上看是君王之错。是该怪他们,却也不能全怪。赵王朝自从太祖黄袍加身、到崖山殉国,中间也出过不少有志君主。可北伐旧地,却从未成功。前朝不兴武事是一方面,可究其根源,还有一个沉疴暗疾——马政。”
    说到这里,孙老头有些疲惫道:“虽然天南产滇马、巴蜀产苲马、南方亦产‘果下马’,可天下最好的战马,却在甘凉、在蓟北之野、在班定远投笔从戎的西域。有赵一朝,北方国土已失,而西域又在河西走廊以西,所以赵王朝想得到好马,就只有一个选择——凉州。”
    孙老头望向小青,目光意味深长:“你天南有自己的滇马,却让十八堂暗中经营三晋与甘凉,也是这个道理。因为滇马虽然耐力出众,却不适合冲锋陷阵。真正能野战于关外的精骑大马,在西域、在蓟北、在黄河首曲,却独独不在我华夏腹地。”
    “可惜那时的甘凉不叫甘凉,叫西夏。”
    说到这里,孙老头叹了一口气:“当年西夏叛乱自立,从仁宗到徽宗,五朝君主不惜倾尽全国之力死磕西夏,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赵王朝不缺银钱、不缺粮食、不缺铁器、不缺大匠,独独缺那野战于关外的烈马!
    如今提起盛世,必提强楚大魏。可多少人又曾注意,当年楚武帝曾畜马六十万匹。为了得到汗血宝马,他更是不惜出兵灭掉了西域一国;魏高祖为了得到突厥战马,也曾折节辱国。其后大魏全盛之时,更是养马七十万余!
    没有了战马,谈何北伐旧地?难道要用楚人的血肉之躯去填游牧民族的马蹄?
    当年岳家军可与北方巨寇野战于关外,很多人都把目光放在鄂王的军事才华、岳家军的士气如虹上。当然,也确实如此。
    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件事——当年牛副帅与杨无敌曾大破伪齐政权,并得到了一万五千多匹北方大马。鄂王正是凭着这一万五千匹马,组建了踏白、游奕和背嵬三支精锐骑兵,如此,才有了与北方铁骑一战的资本。”
    “若是当年赵王朝拿下西夏,便可在甘凉之地养出一支铁骑,争一争国运。可惜前朝文气太盛、武风又不足,有名将崔英却任其含恨而死,可恨!可恨!”
    孙老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提起酒坛子猛灌了一口酒,盯着离阳版图的最北方,眼神迷离道:“我华夏巍巍几千年,最波澜壮阔、也最儿女情长的,便是我北方燕云十六州了。
    燕云之地,乃是中原农耕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厮杀几千年的主战场,是我华夏农耕文明的守护神。大骊之前,有李牧在此威震匈奴;大骊之时,有蒙恬在此开疆拓土;大骊之后,更有卫霍二战神北出雁门,长驱万里。”
    孙老头笔走龙蛇,那幅江山图也在他的笔下渐渐丰满。最后,他挥起笔,在幽燕连绵群山的一处阙口上重重打了一个叉。
    “离阳九边,绵亘万里。而三晋之地背倚中原不得有失,所以当年太宗纳我之谏,在此兴建了两道防线,一曰‘极边’、一曰‘次边’。
    所谓‘极边’,以云州、上谷为根基,东尽老营堡,自丫角山迤北而东,历中北路,抵东阳河镇口台。上谷以西,沿西阳河迤东,历中北路,抵永宁四海治。由于这道防线直面北方巨寇,险在外者,谓之‘极边’。
    又有老营堡转南而东,历宁舞、雁门、北楼至平刑关一线。再转南而东,为上谷界,经龙泉、倒马、紫荆、吴王口、插箭岭、浮图峪至沿河口,约一千七十余里。再东北为北直隶界,历高崖、白羊,抵居庸关,约一百八十余里。此防线皆峻岭层冈,由于险在极边之内,谓之‘次边’。”
    孙老头见杨素与小青听得用心,喝了一口酒,接着道:“我离阳‘极边’虽然有巨城大堡、有铁甲雄兵,却屡屡挡不住灵动狡狯的天狼骑兵。因为天狼骑军聚而如蝗、铺天盖地,散而如风、无势无形。以至于离阳外线防御形同虚设。
    当年圣宗皇帝在亡国之际才肯听我死谏,最终于居庸关大破天狼军,其实在那之后我已经萌生退意。只是看着那一对被时人称作‘小粥大寒’的年轻人整天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又斗而不破,我看着解闷,才耐着性子留了下来。
    那两个年轻人皆是不世出的奇才啊。姓范的小子重民生而轻君王,又谐音‘饭’,所以被时人誉为‘小粥’,寓意可以给百姓温饱;而姓韩的那位年龄比姓范的大不少,又生性冷酷、行事果决,所以被戏称为‘大寒’。
    再后来,那位化名范梨的故人之子实在看不惯圣宗行事,一怒之下竟然辞官归隐。我一见没乐子可看了,反正朝堂上有韩谷小子顶着,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索性也跟着一走了之。”
    “可是,我虽然离开了庙堂,却放不下我北方国境上的百姓啊……”孙老头说到这里,竟有了几分醉意。
    “我知道以我之力,根本就左右不了最北方的那一道逶迤防线。一旦天狼大军南下,攻下横山府、开平城,那云州就会直面铺天盖地的天狼大军,再无退路可言。
    要是年轻那会儿,以我的谋略,麾下再有一员猛将,自然无惧他雄兵百万。可以我的老迈之身,再在极边之上直面天狼铁骑,恐怕已是心有余力不足。我思虑再三之下,隐姓埋名,投身于时任三关镇总兵的张君凤门下,做了一名幕僚。”
    “那张君凤也是做事的人,他仰我之才,几乎对我言听计从。在我力主之下,西起广武界东津峪,共设墩台一百一座、敌楼二十八座,又建团城、太安、车道、凌云、大石、茹越、马兰、平刑岭八堡。各关隘堡垒逶迤如蛇,烽火相见,浑然一体。
    我又重修雁门十八隘,重建营房、改良守城器械。此后经年,纵是外线失守、云州城陷,可我身所立之内三关,却固若金汤,再没有胡马能够踏进关内半步!”
    杨素小青痴痴望着这位当年以一人之力肢解了天狼国、又一手构建了离阳北境防线的无双老人,胸中似有熊熊烈火,烫灼肺腑!
    老人身前山河图成,走进内室搬出一摞线装手稿,盯着杨素与小青,郑重道:“自今日起,你二人且在我身边精研我一生所著《高阳集》手稿,务必字字句句通透。”
    说到这里,老人挺直老迈身子,深吸一口气,仿佛吞尽了永建、康兴两朝的豪气:“论攻城拔寨、陷阵冲锋,我连一名边关小卒亦是不如。”
    “可要论守土灭国、谋定天下,天下舍我孙稚绳,又有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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