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风沙迷人眼,虽未九月也带寒。
自打杨素他们从宁舞关截下那批天狼刀之后,三人作别顾鹰,由宁舞一路朝东行走,直奔那座雁门雄关。
在前往雁门关的路上,杨素他们又特地往东南方向绕了几十里山路,去拜访一位连老帅俞先登都奉若神明的边关老卒。
这位老卒姓孙,名字早已无人知晓,只知道他祖籍北直隶高阳县。
在那场差点灭了离阳国的居庸关大决战之后,这位老卒就孤身一人从大燕城来到九塞之上,加入了雁门边军,直到老了之后归隐荒村。
“先生,你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让戎马一生的俞老帅都心悦诚服、恨不得做其麾下鹰犬任其驱使?”小青一路都在琢磨俞先登离别时对他们说的话,却始终琢磨不透。
要知道俞老帅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他的刀下不知道斩了多少亡魂。连他都推崇备至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国士无双?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摇了摇头,神往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前些时日听老帅说,这位老卒曾经做过三关总兵帐下的幕僚。当年有他经略雁门,天狼铁蹄自始至终都没有踏进过雁门关半步。”
“切,神神道道。”一旁翠花听到二人的话,有些不屑:“尽吹吧你们!一个人一张嘴,就能抵得了百万雄师?我看你们都是听俞老头的瞎话听多了,犯了魔怔!”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冷哼一声表示不屑,杨素则是笑着摇了摇头。
翠花把二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却毫不在乎。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小青道:“对了,小青,前阵子你第一次去十八堂,对那老俞头说的啥暗号?你家那老头一听,就激动成那样?”
“十八合,立而山?”小青问他道。
“对对对!就是这句!”翠花赶紧点头,然后疑惑道:“啥意思?”
小青没有理睬翠花,而是望向杨素,嘻嘻笑道道:“先生能不能猜出这六个字的含义?”
杨素道:“‘十’与‘八’二字合在一起,是个‘木’字;‘立’在最左,‘而’上有‘山’,是个端字。合在一起,就是‘端木’二字了。”
小青听罢,由衷钦佩道:“其实先生在那天听到我说出暗号,就拆出了这个字谜吧?”
杨素笑了笑,不置可否。
只有翠花后知后觉道:“端木?哎,小青你不就是姓端木吗?怎么这么巧?”
小青望着翠花那副天生地长的憨傻模样,一不小心撞到了路旁的野松树上。
……
塞上苦寒,十月飞雪比比皆是。
杨素他们从天南一路辗转,过巴蜀、经荆楚、穿中原、走三晋,不知不觉竟过去了半年有余。
三人一路坎坷波折,等他们几番打听之下,终于寻到了那位孙姓老卒的隐居之地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这时倦鸟归巢、山风猎猎,竟有了几分秋凉之意。
三人路过一处酒家时,小青突然想起了俞老帅临行前叮嘱的一句话——那个孙老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生平最爱饮酒。所以去拜访他的话,千万与他买上几坛子好酒。要是他不肯收,就说是“弦高小子”孝敬他老人家的。
于是他们朝着一处酒旗招展的小酒肆走了过去。
“店家,有没有申明井水酿的杏花村?来两坛子!”小青来到店里,朝着小店的掌柜喊道。
“来了!”店家听到小青的话,麻溜的拎过两坛子未开封的酒,望着小青满脸堆笑道:“客官一看就是内行酒仙啊。”
“此话怎讲?”小青接过店家递过来的两坛老酒,笑眯眯道。
店家哈哈笑道:“要说咱们三晋人知道‘申明井水杏花酒’,那一点儿都不稀奇。可小的一听客官的口音就是外地人,却知道咱们申明的井水,客官不是酒仙是什么?”
听到掌柜的话,小青摇头道:“其实……我不怎么喝酒。至于如何知道申明井水,只是因为家里有位先生是三晋人。我爹经常让人从三晋捎带你们申明井水酿的晋酒回家,一来二去的,我就知道了些。”
“原来是这样。”听罢小青的话,店家郑重道:“听客官这么一说,这酒钱我不能收了。”
“这哪成?”小青赶紧朝外面掏银子。可他里里外外把自己浑身上下都翻了一遍,却没在身上找到一两碎银子。
“奇怪……难道银票都落在十八堂了?”小青忍不住皱眉道。
“客官,说了这酒不收钱。”店家把小青的神情都看在眼里,连连摆手道。
“不行。”小青郑重道:“哪有白拿人东西的道理。”说完小青又浑身上下翻了一遍,见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物件了,只好解掉自己宝剑上剑穗,连同上面的一颗翠玉珠一起递给了店家:“店家,这颗翠玉珠是我十三岁上战场那一年,偶然在骠国捡到,我看着好看,就亲手磨制出来。这颗翠玉珠虽然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可两坛子好酒还是值的。”
“这……”店家听到小青的话连忙推辞道:“既然这颗翠玉珠对客官如此重要,我更不能收!”
“拿着吧。”小青拉着店家的手,把东西强行塞到他的手里,然后拎着两坛子好酒,与杨素、翠花一起离开了这里。
三人沿着坎坷山路七拐八绕,终于在天黑前来到了那位老卒隐居的小村落。
村里散落着二三十户人家,大多都是柴门土坯、清苦异常。
此时野外牧笛横吹,村里炊烟袅袅,杨素他们看到,那股迫切的心情都跟着宁静了几分。
杨素他们又敲开了几家柴门,多番打探之后,终于把脚步停在了一处低矮茅舍下。
“敢问此处可是孙府尊庐?晚辈三人奉‘弦高小子’之命,前来拜访长者!”杨素恭敬立在柴门外,朝着茅屋里朗声道。
没过多久,柴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一位老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只见他鼻梁高挺、眉目方正。这位老人须发皆白,颔下胡须如同大戟一般张开,不怒自威。
“进来吧。”老人虽是耄耋之年,腰杆却如苍松劲柏一般挺直。
杨素与翠花跟着老人进了屋,只有小青愣在门外,望着老人的背影,心潮翻涌。
小青在年幼时听自己徐伯伯提到过一个人,然后今天又见到这位“须如大戟”的老人,他总觉得这位老人就是徐伯伯说的那个人!
“小青,进来啊!还愣着干嘛!”见小青不肯进屋,翠花赶紧招呼他道。
小青心事重重地走进了茅屋里。
只见屋里光线昏暗,可正堂的正中间却挂着一幅离阳王朝的山川地势图,那幅山河图一看就是用毛笔画出来的,逶逶迤迤铺满了一整面墙!
更令三人震惊地是,这幅山河图上,边关各处关隘堡垒、天狼各个部落聚居地、天狼与离阳边军布防分布,图上都有注明!
当杨素他们望着那幅山河图呆若木鸡之时,老人也在静静看着他们。
良久,小青终于把目光从那幅山河图上挪开,他盯着眼前的老人,双眼通红、嘴唇颤抖道:“敢问长者,可是天南承宣布政使徐泾的授业恩师——离阳的三朝柱石孙老太师?”
听小青提起徐泾,老人一愣,继而平静道:“文远与我有师生情谊不假,可三朝柱石,愧不敢当。”
小青听到老人的话,竟然直接跪倒在地,红着眼睛落泪道:“晚辈的父王曾经说过,太宗、圣宗两朝,满朝武将全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幸有孙老太师以文人之身担麒麟之责,力挽狂澜、国之柱石!”
老人听到小青的话,稍一思索,笑着问小青道:“你姓端木吧?嗯,脾气秉性都像极了端木郁垒那个小子。不错。”
一旁的杨素与翠花听到老人的话,都愣在那里。
杨素震惊于老人的身份。
而翠花则是在想——端木郁垒不是小青他爹的名字吗?这个老头居然敢称一位边关藩王是“小子”,那他的身份还不通天去了?
老人把翠花的神情看在眼里,摇头笑道:“怎的,我与小端木的师尊范诩、与老藩王端木文英都有旧,叫他一声‘小子’,屈了他了?”
听到老人的话,小青把头死死贴在地上,不敢说话。
倒是杨素听老人提起自己的师祖、又道出“端木郁垒是自己师叔”这个秘密,震惊之下,也朝着那个老人跪了下去!
“都起来吧。”老人把杨素他们从地上扶起来,又转过脸对杨素道:“书生,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可你的谈吐气质,却像极了一个姓范的小辈。你两个小家伙今天跪了我,可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却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见面礼送给你们。”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琢磨透了俞先登让他们三个登门拜访的目的,笑骂道:“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弦高小子’!”
说到这里,老人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幅山河图,无奈笑道:“幸好我孙稚绳腹里还有江山万里、还有雄兵百万。今日,就权当见面之礼,送给你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