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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阁内的一应陈设还维持着太后出嫁前的样子,摆件家具哪怕保养极佳,看上去也十分陈旧了,李瑜在床边的榻上发现一只白瓷小猫,他手指点了点那白猫的鼻子。
    卫国公正要介绍,却再一次被天子抢先开口,“这应当就是母后入宫前的存钱罐了?”他举起白瓷小猫晃了晃,面色没有变化,眉目却在烛光下显出几分温和,“母后曾经与朕说起过。”
    卫国公只得点头,心下有些感动,他是太后的嫡亲弟弟,家姐是什么性子他也了解,太后不是个会揪着天子絮絮叨叨说上一通的人,想必只偶尔提过那么一两次,天子就记住了。天子虽然冷淡,但心里还是念着崔家的。
    “说起来,舅舅可知京兆尹近来遭遇?”
    京兆尹的事情,卫国公自然也知晓,有一回京兆尹被人从小巷里抬出去时,他碰巧骑马路过,正正看见了,那凄凉的,真是不忍细看,也是那些武者下手有分寸,不敢真将人打死打残,只专挑那吃痛却不致伤残的地方打,要不然隔三差五挨这么一下,京兆尹早被人打死了,但哪怕如此,京兆尹也恨不得举家搬迁逃离盛京了,虽然挨打不残不死,可是疼啊!
    天子突然提起,卫国公又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便含糊说了一句,“那些武者实在嚣张,依臣看,这尚武之风是否应当压一压?”
    李瑜却道:“武者本无错,端看背后指使的是什么人。舅舅也该知晓,京兆尹这个位置原本就难做。好比今夜,蒋尚书的独子被人提到了京兆府衙门,告他在众目睽睽下强抢民女。”
    卫国公一下明白了。现任京兆尹是陛下去年登基时亲自提上来的,此人出身寒门,当时所有人都不看好,却硬是扛着京中各大世家的压力,真做了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这一年来犯到他手里的纨绔子弟不少,却没有一个能妄图拿钱拿关系摆平,京兆尹这样做官是迎来了百姓的感激不错,却也招来了那些人的怨恨,这几个月来京兆尹吃的苦,就是那些人暗地里的报复。
    偏生他们找的都是一些常年不见光的江湖人士,这些人就是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你看家里吃食被老鼠啃过,你看藏钱的箱笼边角有牙印,你知道家里进了老鼠,可手下没有好猫,还有那披着忠犬皮的狐狸暗度陈仓,以致于连几只老鼠都抓不到。
    今夜蒋尚书之子被人拿入京兆府衙门,京兆尹今日依法办了他,也许几个月后,一年后,等世人都淡忘此事了,又会有人冲出来将京兆尹套麻袋打一顿。
    不过……卫国公道:“听说再过几日,静王殿下就要接下京兆尹的位置了,静王文武全才,就算有宵小胆敢冒犯也是有来无回。”
    然而静王与寒门出身的现任京兆尹可不同,哪怕他只是个文弱书生,也没有人胆敢对着静王套麻袋。
    李瑜摇头,“不是再过几日,而是今日。”
    卫国公有些讶异,这么快吗?他怎么半点风声都没听说?
    ***
    京兆府衙门。
    刚刚跟上任京兆尹交接完毕的静王殿下正要休息了,忽然听见长史来报,说是有人告状,请他去开堂。
    李锦元有些稀奇,“怎的不去寻少尹?”
    见长史面露苦意,李锦元当即明白了。
    京兆尹手下还有两名少尹,少尹下边还有若干官吏,平日里一些小事甚至轮不到两位少尹去处置,更送不到府尹跟前,能让下边亲自过来请的,除了涉及权贵不好定夺,也没别的可能了。
    想起李瑜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目的。李锦元当即道:“开堂。”
    不久后,坐在高堂上的李锦元看见了一头猪一边嚎叫一边被人抬了进来,他震惊地揉了揉眼睛,让人拔亮灯火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头猪长得像个人。
    少尹立刻将事情缘由给他讲了,“殿下,这头猪,哦不,这个人是蒋尚书的独子蒋携宝,今日在街上意欲抢占民女被那位夫人瞧见了,几名御前侍卫将他押了过来,一同前来的还有那名卖唱女和几个目睹全程的路人。”
    此时蒋携宝终于气喘吁吁地抬起了脸,他的眼睛被打得乌青了一块,身上被五花大绑,肥肉被麻绳勒得一圈圈垂着,他认得原本的京兆尹,原以为要被这寒门出身的古板京兆尹打一顿,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眼,见上边换了张没见过的新面孔,蒋携宝吃了一惊,心中的畏惧立刻没了,张口就道,“大人,这其中有误会,我爹是户部尚书,我怎么会强抢民女呢?”
    他还倒打一耙,觑着跪在旁边那卖唱女道:“是这贱人和那老头陷害我,他们使了仙人跳,讹诈钱财不成反倒诬蔑我抢占民女,大人,只要您能做主还我清白,我蒋家一定会对您感激涕零啊大人。”
    静王刚刚回京没多久,在京城中又没露面过几次,蒋携宝并不认得他,他只听说今日京兆尹换了一个,说这样一番话,正是在暗示这新官按他说的判。
    听他这样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进衙门的卖唱女和几个路人自然不肯,忙磕头将事实说出来。
    这卖唱女也是个有良心的,她含着泪将那老人如何为她撑腰,又是如何被这纨绔子弟欺凌的场面一一说了,字字委屈,声声泣泪,看得其中一位少尹也面露不忍之色。
    他和另一位少尹一直忠心跟着前任京兆尹做事,那位大人虽然被逼得不得不离任,但他在任期间兢兢业业清正廉洁,这两人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新任长官是什么性情他们并不了解,如今看这堂下少女可怜,便忍不住看向静王。
    静王李锦元却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他看看堂下那卖唱女,忽然问,“你卖唱一次能赚几个钱?”
    众人皆是一愣,那卖唱女也被问得哭声一停,她流着泪道:“大人,一次就赚个十几二十文,但我每个月都有上税,求大人做主呜呜呜……”
    这女子不愧是卖唱的,哭起来也惹人怜惜,李锦元却是不耐烦,“让你陈述事实,没叫你哭,再不收声就滚出去。”
    卖唱女被吓了一跳,当即不敢再言语。
    蒋携宝见这贱人吃瘪,心中得意,越发觉得这位新任京兆尹是自己人,果然就听新任京兆尹对着他道:“原来是蒋尚书的儿子啊,说起来,十年前我还见过,小小的一团,还胡乱喊我伯伯呢!”
    蒋携宝闻言大喜,两名少尹却是心里一沉,听这位新长官的意思,他是准备包庇这纨绔子弟了。可这卖唱女和那几名百姓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堂来,若是就这么放过蒋携宝,他们回去后岂不是要被蒋家报复,这些小百姓,怎么能斗得过蒋家呢?
    左边那位少尹小声道:“大人,这人是那位夫人派人送来,特意交代过要秉公处置的。”
    新任长官的声音却很不耐烦,“我知道了,这话你已经说过一遍,难道我连这一件小小案子都不会判?”
    这名少尹当即闭上了嘴,他和另一名同僚对视一眼,双方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苦涩。看来新长官是打算卖蒋家这个面子了,可他们又能怎么做呢?前任京兆尹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呢!
    堂上一时静默,蒋携宝得意洋洋地站起身,等着人给他松开绳索,却听堂上人一身厉喝犹如惊雷,“谁让你站起来的!”
    蒋携宝吓了一跳,隐约觉得不对劲,却还是道:“伯伯,我是被冤枉的,快使人给我松松绑。”
    堂上那一脸胡子相貌威严的男子厉声道:“来人,把这个欺男霸女并冒充蒋尚书独子的贼人按下去,先打他个二十大板!”
    蒋携宝懵了,堂上衙役却是浑身一震,不由分说便将蒋携宝按了下去。
    砰的一声棍棒落下,蒋携宝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没等第二棍落下,他就已经哭得鼻涕横流,“大人,大人,我爹是宁安侯,我娘是郡主!我爹还是户部尚书,你不能……啊!”
    李锦元:“咆哮公堂,堵住他的嘴!”
    蒋携宝:“呜呜呜呜……”
    李锦元往后一靠,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悠悠道:“蒋家公子当年玉雪可爱,怎么会长成你这肥猪样,你一定是冒充的,狠狠打,不必姑息!”
    蒋携宝一开始还奋力挣扎企图爬起来,然而他一个肥胖的酒肉废物,哪里有力气反抗孔武有力的衙役?见他居然还敢反抗,施刑的人将棍棒落得更狠,没多一会儿蒋携宝身下便蔓延开一片湿漉漉的东西,众人起先还以为是血迹,顷刻才发现这人竟是被吓尿了,顿时露出鄙夷之色。
    那卖唱女和作证的路人则是一脸兴奋,朝着堂上大人磕了个头。。
    第149章 迟到补更   实话,绝不可能让你做皇后……
    蒋携宝和那几个跟着他为非作歹的恶奴一并被堵住嘴压在堂下打了板子, 一时间呜呜痛吟声一片,吵得人耳朵疼。
    李锦元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原本以为蒋携宝会是第一个晕过去的, 没想到这厮肉厚, 愣是扛到了最后一棍,而他身后那些恶奴,则大多打到中途就晕了过去。
    眼见最后一棍落下, 蒋携宝终于晕过去,李锦元摸了摸胡子, 正要让人将之押到牢里,这时候,蒋家人终于听到风声赶了过来,这回是蒋尚书亲自来了,看见被打得十分凄惨的独子,蒋尚书的面色一下难看至极, 眼见他要开口,李锦元立刻出声打断, “宁安侯, 你怎么来了?”蒋尚书身上还有一个宁安侯的爵位, 是当初他和郡主成婚后被赐封的。
    静王扬声道:“难道是听闻有人冒充令郎所以前来辟谣?哎呀,宁安侯不必担心,幸好本王火眼金睛, 一下就看穿了这个贼子的把戏,你蒋家名声毫发无损,本王职责所在,宁安侯不必感激。”
    蒋尚书还未出口的一通质问被他这番话给堵住,一时出不来又下不去, 堵得心口发闷,他当然希望一切就是像静王说得那样,他当然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儿子欺男霸女被当场抓住,可蒋携宝是他唯一的子嗣,若是他真放任不管,静王还指不定要怎么折腾他的儿子呢!
    蒋尚书自认没有得罪静王,一时不明白静王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真没认出来这是他儿子,只得道:“殿下,堂下这人的确是小儿,不过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几个字还没出口,李锦元就又一次截断他的话,只见他瞪大眼满面震惊,“什么,他竟然真是你的儿子!本王十年前见他,还是个好孩子,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一定是被他身边那些恶奴给教坏了!”
    蒋尚书一下被噎住,他这下看明白了,静王是非得跟他过不去了,他当然不能放任静王将这屎盆子往他儿子头上扣,带来的医者已经在给儿子看伤了,蒋尚书当即道:“殿下,犬子才十四岁,他还是一个孩子,这么小一个孩子,怎么会干出强占民女的事呢?一定是受人诬陷。”一句话,把蒋携宝头上的锅甩到了别人身上。
    静王竟点头赞同,“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他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干得出强占民女之事?他一定是无辜的,一定是被身边恶奴挑唆的,一定是那些恶奴狐假虎威,借着主子的名头干坏事!”
    蒋尚书又是噎住,静王这句话,不还是将锅甩了回来?他要是承认了,岂不是要被满京笑话家风不正,竟然纵容奴仆为非作歹?可对方是天子亲自迎回来的皇叔,他只得委婉道:“殿下,我蒋家的下人也是决做不出这种事的,一定是……”
    他又想说受人诬陷,然而李锦元却已经不耐烦了,他拍了拍惊堂木,叹息道:“宁安侯,念在你我也算有些沾亲带故的份上,我才一再提醒,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老老实实认下,如此,令郎的名声能保全,我也好有个交代,你知不知道,将令郎押送过来的,是御前侍卫。”
    蒋尚书一下瞪大眼睛,也就是说,此事是陛下亲眼……看见的?
    蒋尚书再不敢多话,也不敢计较自家儿子被打得鲜血淋漓晕过去了,赶紧将那些个“恶奴”交出去,又老老实实赔了那卖唱女和老人一些钱财,然后带着儿子就赶紧离开了。
    看着蒋尚书离开,李锦元这才看向堂下跪着的人,“卖唱的姑娘,蒋家补偿你纹银二十两,此事就此了结,你可愿意?”
    二十两!省吃俭用够两年花销了!卖唱女当即感激地磕了个头,“民女愿意。”
    李锦元又看向那几个作证的路人,“你们不惧权贵,敢于站出来作证,奖赏你们一人一两,可还满意?”
    不用被蒋家记恨上,还能有钱拿?这几人还有什么不满的,自然磕头连喊青天大老爷。
    李锦元略一颔首,起身离开,又吩咐身边少尹,“蒋家赔偿了百两银子,剩下的送到那仗义执言的老人手中,有什么事,也多关照几分。”
    两名少尹自然称是。
    亲眼见到这位静王殿下与前任长官一样是个愿意为民做主的,两名少尹对他不由亲近许多,便问道:“殿下,这蒋携宝欺男霸女证据确凿,又是御前侍卫押来的,为何要将他放回去,为何又要将罪名落到那些奴仆头上?”
    静王虽然赶着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但还是耐心解释了几句,“毕竟没有闹出人命,强占民女未遂,就算将这罪名落到蒋携宝头上,他又会受什么刑罚?”
    一名少尹道:“按律法,仗责十五,关押半月……”他说着说着,忽然明悟过来,“殿下已经罚过他了。”仗责十五跟仗责二十,看来只差了五下,结果却大不相同。仗责十五,人还能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仗责二十,皮开肉绽,接下来半个月别想下床。
    李锦元又道:“本王也不是不能将罪名落到蒋携宝头上,但……”他摇头,“得不偿失。相反,将恶名按在那些奴仆头上,一来蒋家为了维护名声,必不会再去为难那几个百姓;二来,蒋家奴仆见那些帮着蒋携宝仗势欺人的却被推出去顶锅,将来不说劝阻蒋携宝,做事也必定不会再尽心尽力。”
    他笑了一下,“这些个高门勋贵,以为仗着权钱身份,底下奴仆就会忠心耿耿,笑话!”
    京兆尹手底下可不止两名少尹,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吏,管着的也远不止一些纨绔子弟寻衅滋事欺男霸女的恶事,还有盛京城连同附近好几座县城的大小事宜。
    前任京兆尹屡次被人套麻袋,并非仅仅因为他秉公判案得罪了权贵,还因为有不少人想逼着他从这个位置上离开,除非新任京兆尹万事不管高高挂起,否则无论换多少任京兆尹,只要这个人还肯做事,就会有无数人逼着他从这个位置上离开。
    因为一旦长官是个不能久留的,底下小吏就不会尽心做事,反正再兢兢业业勤恳能干,没等升迁上去长官就换了人,一切还要从头开始,谁又受得了一次次希望破灭呢?
    底下真正做事的敷衍应付,那些权贵不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花个几两银子就能便宜行事,谁舍得花大价钱去贿赂上头人?而百姓见京兆尹来来去去地换,肯为他们做事的又屡次被套麻袋,渐渐地也不敢上公堂了,那还不是任那些权贵为所欲为?
    李锦元自己就是最大的权贵之一,要是没有那十年的流亡生活,他也考虑不到这方方面面。从前他吟诗作赋,自诩风流,最不屑沾染庶务,如今……他只想要许许多多像他妻儿那般的妇人小孩,能过得再好一些。
    ***
    崔家。
    阴云散去,月色渐明,看来明日又是一个没有风雪的好天。
    李瑜忽然就想起花宜姝说过的一番话。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佯做看书,实则用余光偷偷看花宜姝。
    花宜姝当时正对着镜子梳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密,厚厚的一大捧,要梳上许久。李瑜手指蠢蠢欲动,等着花宜姝撒娇要他帮忙梳发,可是花宜姝始终没有动静。
    他正暗自遗憾,却听花宜姝道:“陛下,你今日怎么愁眉不展的?”
    李瑜有些吃惊,她怎么知道?却听花宜姝接着道:“自从见过孙太傅回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既然都被花宜姝看出来了,李瑜自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道:“朕觉得,孙太傅变了太多。他从前,并非这样一副畏缩之态,可是如今,也与那些阿谀奉承之辈无异了。”
    花宜姝:“人总是会变的,陛下不也变了许多?我还记得,初见时,陛下对妾身爱答不理。”
    明明只是几个月的时间,李瑜却好像失了忆,他坚决不承认自己当初对花宜姝爱答不理,并恬不知耻地心中给这段感情安了一个“彼此一见钟情”的名目。
    花宜姝当即笑了,李瑜那时不明白花宜姝笑什么,却听她道:“变了也好,我喜欢如今的陛下。我知道,陛下是因为爱我才改变的。”
    李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不好意思承认。
    花宜姝接着道:“可并非所有人都如陛下一般。孙太傅被迫辞官在外多年,也许受了许多冷眼嘲弄,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总归他还是好的;可有些人的改变,却是受了权力财色的侵蚀,这种人,往往会变得面目可憎……”
    ……
    “陛下……”
    李瑜回神,就对上卫国公和蔼的双目,他忽而开口道:“舅舅,朕有句心里话与你说。”
    卫国公忙洗耳恭听。
    李瑜:“朕绝不可能迎崔氏女为后,入宫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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