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寄又磕了一个头,然后她便长久地俯伏于地,没有起身来。
顾拾忽然明白了。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他感到喉头发涩,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可他的声音是梗住的——
“臣,”他终于叩下头去,恭恭敬敬地道,“臣斗胆,请陛下——成全臣与阿寄。”
郑嵩还没有发话,对面的鲜卑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起来:“我听闻安乐公刚刚成年?在我们鲜卑,男人成年的夜晚,可还要找个女人来开荤的呢!”
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话,阿寄的身子微微地发起抖来。
顾拾深深吸了一口气,清俊而苍白的面容上仿佛蒙了一层灰。
而郑嵩终于得意起来,因为他到底还是找到了制他的法子:“贵使说的不错,朕原是想着给安乐公找个良家子来,好好地行一场婚配。不过安乐公既已成年,总不能连人事都不晓得,叫人看了笑话去,还道是朕不善待你。”
他随意地摆摆手,“既然安乐公喜欢你,阮寄,那便由你去吧!”
“阮寄?”顾拾的脸色突然变了。
“啊,说起来,这姑娘同你也是有渊源的。”郑嵩慈和地笑道,“她的父亲,似乎还做过你的先生?前朝的阮太傅,阮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全家,眼下都在朕的掖庭狱里,做苦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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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拾惘然地看向身边的少女,她仍然是跪伏在地上,沉默的,暗淡的,看不见表情。
“阮太傅?”他动了动干哑的声音,“太久以前的事,臣,已记不大清楚了。”
“那可是亡靖的最后一位忠臣了。”郑嵩笑得很是舒服,“让你们两人在一起,还真是十分般配。”他对众人笑道:“这也算朕成就了一段佳话不是?”
男男女女的哄笑声中,顾拾闭上了眼。
一切苦心的安排,到了此时,似乎是豁然明了了。
他是前朝的皇帝,她的父亲为了他反抗郑嵩而喋血东市,郑嵩将他们两人安置在一处,好玩地看着他们对彼此产生了疼惜的情愫,然后再恶狠狠地将真相撕裂开——
都不过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表示自己绝对的主宰而已。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顾氏永远的羞辱。而现在,他还连带着羞辱了她,羞辱了已故的阮太傅!
头顶便是朗朗的青天,却好像整个压了下来,压得他不得不弯下了脊梁。他慢慢地、最后地、叩下头去!
“谢陛下恩典,陛下——”他喉头发涩,“洪福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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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郑嵩与鲜卑人终于在酒席上攀谈起和谈的条件来。
上林苑里灯火连天,顾拾陪在末座,卑微地笑着。衣香鬓影,酒绿灯红,鲜卑人粗俗的笑话,郑嵩得意的笑声,夹杂以女人的调笑、男人的醉笑……这世上,好像没有一个人不在笑。
顾拾知道阿寄已在帐中等着他了。郑嵩说,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把事给办了,以免鲜卑贵使还要操这份心。说着众人又是哄笑,鲜卑人看向顾拾的眼神已然只剩了鄙夷的试探。
他只能笑着喝干对方敬来的酒。
他不敢去想阿寄,可是她跪伏在地的身影却总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她那荏弱的、坚冷的、一言不发的身影呵……
他如愿了,他一个任性就毁掉了她,他拉着她一齐堕落到被世人唾弃的深渊里去,他合该高兴,他合该笑。
毕竟他最擅长的事情也就是笑了,不然的话,他活在这世上,又还有什么用处?
***
阿寄确是坐在帐中等他的。
这是一间临时布置的大帐,素净的几案上摆了两根不伦不类的红烛,是秦贵人特意拿来的。秦贵人带着女侍在帐中转了一圈,添了不少物事,最后还硬拉着阿寄说“体己话”。
“本宫跟你说,最开始是有点疼的……”
阿寄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不肯听,她的声音却像什么魔音似地绕过来:
“你不要怕,你让他温柔一些,他若不听你就掐他。啊还有就是,第一次一定要慢,一定要先卿卿我我一下……”
阿寄转过头来看着她,那张素来是看不出表情的脸容上,竟已是满脸泪痕。
她为什么哭?她不知道,好像这万事都须有一个发泄的出口,否则她会再也撑持不下去的吧?她如何能够以这样的身份面对顾拾,她如何能够?!
秦贵人怔了一怔,娇媚的容颜上黯淡了片刻。然后她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沉默了很久,才道:“你……你喜欢安乐公,是不是?”
阿寄拼命摇头,泪水仿佛是止不住的,在这理应欢喜的夜里,她只觉出低至泥尘里的酸苦。秦贵人勉强地笑了一笑:“是啊,谁不喜欢那样的少年郎?哪怕他任性了一点,孤独了一点,心眼坏了一点……因为喜欢他,所以才会哭吧?阿寄,你真是个好孩子。”
秦贵人的声音这么温柔,就像她那个已很多年不曾见过的姐姐一样。阿寄捂着脸,很用力地克制住自己,她只恨自己不能说话……
秦贵人轻声道:“没事的,阿寄,你不要怕……当初我被千夫所指的时候,我也同你差不多的年纪……不也这样过来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你承受不了的,阿寄。”她的话音定了定,微凉的夏夜里,像一根轻柔的、刺心的针,“每每你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睛,等待时间过去。然后,你就会发现自己又熬过了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