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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秦月瑶垂眉耷拉着眼,蚊呐一般的声音弱弱说道:“母亲,女儿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你没想到是你蠢,难道我未曾提醒过你吗?昨日我便跟你说,那秦瑾瑶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又没什么教养,与咱们这些人是不同的,所以你不要轻易与她相较。那衣裳首饰我也细细叮嘱过,让你送些能看得过眼的,别让人指摘出毛病来。你倒是好,竟把前年的东西送过去,你打量着人家会笑话她是么!”
    没等秦月瑶回答,何氏又继续说道。“不会,人家只会笑话我,笑话我这个做嫡母的小气,容不得人。你外祖母是临安公主,别说儿子,膝下就连女儿也有三四个,为何你外祖母偏疼我?还不是因为母亲会做人,这么多年在禹州落得个好名声。如今你倒好,不知道帮母亲营造美名也就罢了,偏干那些糟蹋人的事。秦月瑶啊秦月瑶,为娘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母亲。”秦月瑶从小到大也未曾听过这般重话,一时不由得眼泪汪汪,脸上的泪沟也深凹出来。
    瞧着秦月瑶这张远远谈不上美艳的面孔,何氏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说上两句也便点到为止了。于是,她的语气变得缓和一些道:“你终究还是少些历练!罢了罢了,也不怪你,也是母亲疏忽了。哎,也是那秦瑾瑶年轻没见过世面,拿你那些旧衣服还当好衣服穿。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实在惹人厌弃。”
    “母亲,如今这府里不还是您说得算嘛,爹爹又一向看重您,更看重我外祖家,就算你今日直接把她撵出去又有何妨,难不成爹爹还能因为她与你计较嘛?”
    “呵。你当今时还是往日?”何氏的脸上挂起几分讥笑。“你外祖母的这几分本事,在当年灵武之乱时早已用尽了。”
    “母亲这是何意?”秦月瑶一脸不解。
    何氏干笑一声道:“先帝重血脉,也因此分外看重你外祖母,你爹也因此扶摇直上。可如今在位的元阳帝性情凉薄多疑,自登基后从未让你外祖母入宫一次。朝堂之上人人都会看颜色,都知道临安公主如今不得势。反是你爹爹,如今官拜从一品,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能看岳母眼色的少年郎了。”
    “可,可父亲终究是靠了外祖母才有今日啊。”秦月瑶的睫毛忽闪忽闪,眼里依旧水盈。
    何氏听见这话,脸颊轻轻颤动。“如今连你也学会说这种话了。”说完,她看向秦月瑶苦笑:“这些话,可万万不能让你父亲听去。”
    秦月瑶不知何氏心里在想什么,但敏锐地感知到了母亲的哀伤。她跪走两步,伏在母亲膝上,颤声道:“娘亲……”
    何氏抚上秦月瑶乌黑的秀发:“月儿,娘亲不怨你,你是个单纯乖巧的好孩子。只是你要记着,往后务必事事听娘亲的话。这世上谁都会骗你害你,只有娘亲不会。”
    “是,月儿牢牢记住了。”秦月瑶的头枕着母亲的膝盖,感受着阵阵暖意。
    何氏爱怜的抚摸着秦月瑶的脊背,到底没有再继续责怪她,只是在心里暗暗想着,若是秦瑾瑶没回来,该有多好。
    禹州宣安候府的宴席仍在继续,没有人因为秦月瑶的提前离席而扫了兴致。
    “前头如何了?”宣安候夫人与秦瑾瑶说了一会子话,便叫过小厮问道。
    秦瑾瑶听了小厮答话才知道,原来这府里还有不少男客,都在前院由宣安候陪着。这些人未必是冲着秦瑾瑶而来,更多的则是照应着秦怀德与宣安候府的双重面子。
    “采汀,你去亲自告诉秦府老爷,就说瑾瑶难得来侯府,我今日要留她住一晚。”宣安候夫人给秦瑾瑶一个温婉的笑容,秦瑾瑶感激一笑。
    那位叫采汀的丫鬟点点头,随即却又有些犹豫道:“摄政王大人来了,恐怕要等一会才能进去传话。”
    “他怎么来了?”宣安候夫人一听摄政王三字顿时按住胸口,一脸惊畏的模样,似乎那是一个十分难缠的人。
    “听说不是赴宴,是来找什么皇城司巡查亲事官谈公事的。”
    宣安候夫人忍不住捻了捻手边的佛珠。“阿弥陀佛,可别闹出什么事来,回回侯爷上朝都说那一位最是吓人,杀伐根本不眨眼,当初更是踩着死人骨头……”
    话说一半,她想到秦瑾瑶还在身边便住了口,摆手道:“你去吧,得空便说,不得空我再找人往秦府传话。”
    “你这身衣裳实在不妥。”宣安候夫人回头见秦瑾瑶一张艳丽的面孔与这件灰突突的衣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忍不住蹙眉道。“宴席结束还早呢,一会只怕还有客人要来。采芷,你带姑娘去换一件,挑贵重的,姑娘喜欢的。”
    秦瑾瑶感念宣安候夫人一番美意,自然点点头应允下来。又见宣安候夫人身边无人侍候,便命小桃留下倒酒,而后亲自随着那位采芷姑娘前去更衣。
    采芷知道秦瑾瑶是贵客,又想着她是乡下来的,唯恐怕生,因此对她格外温柔。“姑娘您瞧,从这边走咱们便出了园子,再转这条回廊,回廊勾连着前厅与后院……只愿姑娘往后要多来才好,咱们夫人实在喜欢姑娘……”
    二人一边赏着园子的景色,一边往后院更衣的地方走。宣安候是在灵武之乱之中唯一得以保全自身的侯爷,因此也颇受小皇帝看重。宣安候这一处宅子更是前几年皇帝特意着人修整后赏给宣安候的,飞檐雕琢处处精致,流水假山无一不美。因此这一路走来,秦瑾瑶的心情越发畅快。
    她总算明白,为何天下百姓个个艳羡禹州生人,原来这天子脚下,贵胄土地果然是不一般的。怪不得这禹州之人都觉得那灵州是蛮荒之地,乡野之土。
    “请姑娘先去更衣,里头自有丫鬟服侍。奴婢要去旁院给夫人取一件防晒的纱衣来。姑娘更衣后稍坐便是,奴婢只会来接您。”
    “好,有劳了。”秦瑾瑶心情颇好的点了点头。
    采汀被她笑得一怔,随即羞赧道:“姑娘长得可真好看,比奴婢看过的贵人都好看。”
    秦瑾瑶被她逗得一笑,正要说她嘴甜,人却已经跑远了。她只得无奈笑着摇摇头,转身进了里屋。
    随手指了一件衣裳换了,秦瑾瑶觉得整个人都亮堂了不少。这是一件浅青色的织云锦衣裳,走起路来如彩云飘飘,竟比蜀锦更轻盈不少。
    小丫鬟亲自送秦瑾瑶出了门,瞧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裙裾,忍不住笑道:“这件衣裳在这放了许久,可惜谁也撑不起这颜色。本以为是衣裳不好,今日见姑娘穿了才知道,原是旁人都长得不够白,只有姑娘才能穿出这种青云出岫,明月入怀之感。”
    更衣的小丫鬟碎碎念着,说得秦瑾瑶脸色有些发红,随后又赞叹道:“《归去来兮辞》中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果然是侯府里的丫头,青云出岫这种佳句也是信手拈来。”
    小丫鬟被她说得羞赧一笑,挠挠头道:“都是夫人们提过,奴婢才记住的。还是姑娘厉害,还能说出来出处呢。”
    秦瑾瑶回之柔柔一笑。
    却没注意到,不远处对屋也走出来一人,似乎也是刚更衣出来的,只见那人一身墨色长袍,眸如漆石,棱角如削。
    秦瑾瑶回眸正与他对视,见此人目光凌冽,贵气逼人,又想到侯府里今日贵客不少,连忙俯身问礼道:“瑾瑶见过公子。”
    那人却压根没有抬眸,只留漆黑如墨的衣角翻飞而过。
    秦瑾瑶暗道此人无礼,却也没有多想。毕竟,这侯府今日处处是贵人,人家瞧不上自己这个小女子也是寻常之事。
    这点小事并没有影响秦瑾瑶的好心情。见采芷去了半晌还没回来,又想着自己隐约记得路,索性一个人悠悠往园子的方向走去。
    红瓦回廊转瞬而至。可没等秦瑾瑶走近中间的小亭,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位男子的对话声。
    “殿下,督书局寇辰平昨儿上报,如今这禹州城里的大小书肆总共八十四处,咱们皇城司巡查处已逐一排查过,其中医书总计三千六百本、农事杂典四千三百本、话本子一万余本、科考用书九千余本,诗曲一千二百本,私史七百本。遵大人旨意,私史、犯帝名讳的书共禁了一千五百本,眷恋旧朝的书禁了一百二十五本,另有数百人发配充军。”
    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似乎对眼前人十分畏惧,话音颇有些颤抖。对面的人果然气势汹汹,一开口更是寒彻人心。“那么多话本子,留着有何用?”
    听见这话,秦瑾瑶觉得自己浑身一冷,新穿上的衣裳都不好看了。这位大人,您可是要断民女的财路?
    好在,对面的男子很快以极其谦卑的语气劝诫起来。“这……这话本子是百姓寻常取乐的东西,虽有些下流玩意,可也不乏凿凿之言。再说其中多有文人墨客以此谋生,又深得百姓尊崇喜爱。若是贸然禁了,恐怕会激起民愤啊。”
    没错没错,秦瑾瑶听得连连点头。
    可惜,那气势逼人的男子并不动容。“话本之中多儿女情长,妯娌争执,于我大厉男儿风骨无益,于女子修德亦是无用,索性禁了,免得败人心志。”
    秦瑾瑶原本以为对面的男子还能再与他驳斥一番,没想到那人直接就从了。“是……臣,遵命。”
    ……
    秦瑾瑶觉得,自己再也不是有钱人了。
    “不成。”她咬着嘴唇,冒冒失失地从柱子后头闪身而出,看着眼前的男子愤然道。
    第6章
    颀长的身姿,冷峻的眉眼,顾修延站在不远处,一袭墨色长袍在红漆回廊间显得格外出众,望之简直俊逸如仙。
    可唯有在他身侧的人才知晓,周遭气势,仿佛置若冰山。
    秦瑾瑶一对上这人深邃的双眸便开始后悔。这正是方才对她恍若不见的那个男子,再细想方才那位大臣对他唤一句殿下,心里顿时明白,恐怕这位便是宣安候夫人口中的摄政王了。
    “这位姑娘可是走错了路?园子在后头,姑娘转身回去吧。”对面的紫衫男子倒是心善,十分和蔼的给了她一条活路。
    “是,多谢大人告知。”秦瑾瑶见坡就下,赶紧扭头便要走。却听见那人的声音清洌洌,像是从井口地窖里传出来的一般。
    “站住。”
    秦瑾瑶感受到身后寒意阵阵。
    ……
    她有点后悔来禹州了。何氏不可怕,但这位摄政王大人显然比灵州的地方官吓人多了。
    顾修延的语气并不善,也容不得人抗拒。秦瑾瑶只得讪讪转过头来,垂着眼眸躬身道:“民女秦瑾瑶拜见摄政王大人。”
    那人的眼底波澜不惊,眉梢却不禁一挑。
    “姑娘面生,又与怀德肖似,想必是秦大人的嫡女。听闻姑娘流落乡间十四年,倒未曾想不染半点俗,果然是天生贵女,资质非常。今日宴席乃是宣安候夫妇特意为姑娘所办,姑娘尽可好好赴宴。”紫衫男子依旧笑意蔼蔼。
    秦瑾瑶对这位年近花甲的大人顿生好感。此人是一个接一个的给自己递台阶,想尽法子为自己周全啊。可惜,冷漠如顾修延,并没有半点反应。
    手里把玩着一枚硕大的碧玉扳指,修长的手指在扳指上轻轻绕过一圈,唇边带着不经意的笑。接着,顾修延才在秦瑾瑶的胆战心惊中启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秦瑾瑶急中生智的想了几个由头,但没等开口,便被那一双深邃的眼眸驱逐了。轻咬贝齿,红唇慢启,秦瑾瑶索性开口道:“民女觉得,话本不可禁。”
    说完这句话,秦瑾瑶觉得那位紫衫大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反倒是顾修延,不知为何唇边的笑意更浓了。“说说看。”
    秦瑾瑶心下稍稳,轻声说道:“大人以为话本之中不过是妯娌争执,儿女情长。可大人您是否想过,于平常人而言,儿女情长本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话本虽小,但却记录着无数平凡人的故事,或悲或喜,或嗔或怨,每一个读话本之人都会从旁人的故事中有所感触,从而让自己的一生变得丰盈。至于妯娌争执,嬉笑怒骂,这些并不会耽误女子修德,反而会让人以此为镜,比省自身。”
    瞧着顾修延的神色如常,秦瑾瑶继续奓着胆子说道:“如今我们大厉也建朝百年了,许多礼仪之道,醒世之言都是借由书本方可流传。大人上下求索真知,可参见史书,那我们寻常人呢?不正是借由话本子才能了解悠悠古事,才能铭记祖宗过往么?如今禁了话本,难不成让后世子孙都到帝王将相的史书里寻咱们百姓的影儿?”
    这一番话说完,那紫衫男子的脸色已经复杂到极致了。
    偏偏顾修延脸色如常,甚至还抬眸问了一句。“郭大人觉得呢?”
    ……
    紫衫男子觉得这是一道送命题。
    “这,姑娘说得也有些道理。但身为官员,理应奉旨行事。”紫衫男子想了半晌,才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不知道,其实秦瑾瑶这会也觉得自己十分冒失。人家是堂堂的摄政王大人,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需要自己这个小女子在人家面前指点江山。
    可惜情之所至,利之所至,这一番话说出口,心里终究是畅快居多。
    顾修延没有再开口问话,一双大手依然摆弄着手里圆润的碧玉扳指。秦瑾瑶瞧着,那扳指若是戴在自己手上,只怕几乎能套下两根手指。而在他的手下,却更像是个玲珑精致的小玩意。
    “姑娘叫奴婢好找。”
    采芷的声音适时传来,秦瑾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不敢再抬眸细看,趁着顾修延沉吟的功夫赶紧告了个礼,又冲那紫衫大人颔首致谢,随后慌忙便随着采芷走了。
    似乎顾修延还想说什么,但那位紫衫大人又先开口了,于是便给了秦瑾瑶离开的机会。
    不过,她的心里却始终惦念着,那些话本子到底是否真的被禁了。
    若是被禁,那自己的财路也算是彻底断了。
    一想到这些,秦瑾瑶对眼前的宴席都失去了兴趣。好在宣安候夫人今日领着她拜见众贵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众人的目光也渐渐从她身上转移。
    因着秦瑾瑶今日穿戴可怜,谁也没了那份看热闹的心思,故而也无人提出让她当众吟诗弹琴之类的话。秦月瑶最后一丝看笑话的希望也没了,这让提前离府的她心情更加郁结。好在,往后还有机会,她总要扳回一城。
    是夜,秦瑾瑶留宿在了宣安候府,更从宣安候夫人处得知了一个消息。那便是秦府中的丫鬟祥儿,是宣安候夫人的人。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吴雁儿留下的人。
    祥儿之母,本是当年侍候吴雁儿的贴身丫鬟碧簪。碧簪年岁大一些,因此被吴雁儿许了人家,与吴雁儿先后有孕。
    “也正是因着有孕,所以始终在家里安胎,没有再去侍候雁儿。等到碧簪生下祥儿的时候,雁儿已经离世。碧簪一心回府去送雁儿最后一程,可惜直接被赶了出来。碧簪无奈,几年前求到了我这里,让我想法子送祥儿入府。她虽不说究竟,可我也知道,她是怀疑雁儿的死因。”
    “可惜,当年在雁儿身边侍候的几个丫鬟皆不知所踪,我有心探查却也始终无从下手。这些年过去,碧簪早已过世,我便也不知祥儿如今究竟。若非你方才提起那眼角带着三颗小痣的丫鬟,我也是想不起这件事的。”
    “祥儿本名是悔迟,想是碧簪后悔当年没陪着吴雁儿一起,因此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碧簪如此忠肝义胆,想必祥儿也可堪一用。”
    宣安候夫人拉着秦瑾瑶的手说完这番话,秦瑾瑶的心里久久动容,柔声长叹道:“碧簪如此高义,实在令人赞叹。”
    “也是你母亲为人极好,仁义又良善的缘故,因此身边之人都愿意掏心掏肺对她,碧簪也是如此。可惜,红颜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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