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人何时得需来公公亲自管教了?”
来有盛看着被内侍领进来的安小海,冷笑了声儿,“哟,安公公总算来了。您这乖儿孙,可是犯了贵妃娘娘晦气了。”
小德子连连磕起头来。“贵妃娘娘,都是小德子一人的过错,您莫怪我义父,也别牵连上了承乾宫…”
安小海这才见得暗处上座正坐着的那位主子,忙行了礼数,“贵妃娘娘吉祥。”
“本宫还怎么吉祥?”裕贵妃话里几分恨意。
安小海不免怔了一怔,忙是垂眸一揖,“小德子到底是哪儿处得罪了娘娘,还请贵妃娘娘明示。”
“安公公怎么不问问你那好义子啊?”裕贵妃一指指向地上的小德子。
小德子便已爬来安小海脚下,抱着安小海的皂靴,“是、是奴才贪心,不慎吃了贵妃娘娘的爱宠。都是奴才的错儿,奴才愿以死谢罪,绝不牵连义父。”
“爱宠?”安小海看着小德子嘴角的淤青,几分迟疑。
来有盛一旁阴阳怪气道,“那从南海边淡水池送来京都城的小鳖,贵妃娘娘养在身边已经整整三年了。可不是就这么被安公公这乖儿孙给贪吃了么?吃了好的,还要拿着那鳖甲去典卖。您说说,这让贵妃娘娘情何以堪呀?”
安小海心中有了着数,今儿中午自家娘娘吃下的那只水鱼,定是被来有盛捉了正着。
安小海笑了一笑,拱手对贵妃又是一拜,“娘娘,这水鱼是今儿一早从澄湖里爬来我们承乾宫的。怎就是娘娘的爱宠了?”
“安公公,惠安宫里可容不得你强词夺理!”来有盛最恨安小海那张嘴,死的能说成活的。
裕贵妃正了正身子,“昨个儿本宫的珊珊便不见了,今儿从承乾宫里捧出鳖甲来,不是就是珊珊的尸骨么?”
安小海懒得与来有盛眼色,只与裕贵妃道,“这水鱼可就剩了一副白骨了,娘娘竟是认得骨头的?”
裕贵妃没了声儿,天下的甲鱼都长一个样儿,那白骨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要说是她那宝贝珊珊走丢了,这奴才吃的是澄湖的甲鱼,也不无不可。
安小海见得贵妃的脸色,便知道得了手:“这尚且不能定罪的事儿,我们小德子却在惠安宫里挨了一顿毒打。小德子近日可都是侍奉皇后娘娘身边的,若被皇后娘娘问起来脸上的伤,如何作答呀。贵妃娘娘总不会,想闹到陛下那儿去吧?”
“陛下若知道贵妃娘娘因得莫须有的罪名,打了承乾宫的人。这事儿,怕就可大可小了。”
安小海最后几个字儿说得重,边说边注意着贵妃的面色。
长孙南玉虽是不情不愿,却也是知道轻重的。皇后得宠,而她呢,虽身为贵妃这惠安宫却冷如冰窖一般。
好一会儿,长孙南玉方压着心口的委屈,与安小海道,“这人,安公公便领走吧。不过,即便是澄湖里甲鱼,那也是宫中灵物。这其中轻重,便交给安公公赏罚了。”
安小海素来奉承礼尚往来,贵妃与了他薄面,他自也客客气气地回话:“这小奴才竟自己偷吃了澄湖的灵鳖,着实可恨。在娘娘这儿受的罚,自然是不够的。等回去了,奴才自要再作发落。”
安小海这方垂眸对地上小德子道,“你还不谢过贵妃娘娘大恩?”
小德子在地上连叩了三个响头,大喊了三声,“多谢娘娘恩典。”
安小海领着人一同与贵妃娘娘作了别礼。余光扫见立在一旁的来有盛睁圆了眼,脾气倒是还没消。安小海冷冷一笑,直领着小德子往惠安宫外去了。
殿内剩了裕贵妃主仆二人,来有盛见得主子面色,问道,“娘娘,这事儿难道就这么算了?”
长孙南玉斜瞥了他一眼,“本宫还能怎样?这等小事儿闹着去陛下面前,惠安宫里吃不了兜着走。”
“哎,奴才只是觉着,我们那珊珊小祖宗,死得可冤哟。”来有盛不敢与主子争辩,只好接着旁敲侧击。
长孙南玉面容平淡,冷冷道,“安小海嚣张不了太久,本宫有法子治他。”
从惠安宫回承乾宫的小道儿上,小德子加紧几步跟去安小海身后。“与您添了麻烦,义父。小德子万死。”
安小海顿了顿足,回眸看了小德子一眼,笑道,“你可没这么大的能耐,让来总管亲自记恨。”
见得小德子弯腰弓背的狼狈模样,安小海叹着气儿问道,“一个鳖甲值得几两银子?家中又缺钱用了?”
小德子几分局促,结结巴巴回道:“小…小妹身子不好,想着多寄点儿钱回去与她补身。”
“杂家屋里还有些好绸缎,前阵子娘娘赏来的,也用不上。”
“你急用,便自己去寻罢。”
安小海说罢,方继续往承乾宫去。小德子的声音在身后小声着,“义父大恩,小德子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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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数日的小雨,也未曾洗刷干净皇城里的闷热,雨后清晨,仅有的几丝凉风,格外惹人珍惜。
桂嬷嬷端着盥盆入来,见得小主子将将从帷帐里钻了出来。一身青竹色的睡袍,松松系在纤细的身子上。赤着脚,小跑去推开了花窗来。寝殿里一阵轻巧的铃铛声响,是小主子脚踝上的那只镶珠银铃…
凉风习习,扑面而来,星檀闭眼深吸了一口,欣喜看向一旁桂嬷嬷,“下了雨,便像江南了。”
桂嬷嬷微微点了点头,“娘娘今日清闲,等用过早膳,嬷嬷陪您出去走走。”
“好。”星檀快走回来,让桂嬷嬷与她洗了面。走回妆台前坐下的时候,看着一旁重重的皇后钿帽,便有几分不满,“不戴那钿帽了,沉得很。嬷嬷与我梳个双绾髻吧,一会儿好去澄湖边上玩儿秋千。”
自打入宫以来,桂嬷嬷难得见小主子如此好的兴致,连连应了声是。
等得桂嬷嬷的发髻梳好,星檀从妆台小屉里,寻了两支银丝簪花嵌在双髻发间。略去华妆重彩,轻描娥眉,不施粉黛,她便偷着闲散,不做一日的皇后罢。
桂嬷嬷落了梳子,方看向镜子里,粉面花容,清美的妆容却也难掩眉眼幽深,浮在嘴角的一丝笑意,让人恍惚若离,仙家的容貌竟近在眼前。
桂嬷嬷笑了笑:“我家小姐还是这般更好看。”
星檀起了身,拉起桂嬷嬷的手欢喜道:“快用了早膳,便让安公公摆架澄湖。”
第8章 寒夏(8) 管他
秋千设在澄湖迎风面儿的角上,星檀可是其中好手。
还在江南的时候,祖母的院落健在不高的小半山上。迎着山风,祖母让工匠作了一架秋千,星檀自幼荡着那秋千长大。
星檀抬着头,打量着头顶秋千的高度,祖母院子前那架,比这宫里的还要高些。
单薄的绣鞋在草地上轻轻一划,脚踝上的银铃叮咚作响,她往湖面上轻飘着荡了出去。风带着雨后的湿气扑在面上,湖面的水腥,泥土的清香,是在这深宫中难以寻见的亲和之感。
星檀越荡越高。一旁安小海却唉声叹气地求着,“主儿,您可悠着些,若要摔着了奴才们可怎么交代?”
“不怕。”
星檀又扬去了高处,侧眸望见安小海的一脸愁苦,笑出了声儿来…
不远处一席明黄的身影,正行至树丛后。
凌烨顺着远远传来的清朗笑声望了过去。落在秋千上的那抹青竹色身影,如一只小巧的精灵,轻纱裙角在风中张扬,白皙纤细的脚踝上传来的银铃声,让他很快认了出来那是谁。
他记得那银丝制成的脚铃,镶嵌着数颗不大不小的东珠,在暖帐之中叮当作响之时,方最是动听…
江蒙恩也在一旁小声提着,“陛下…好似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人。”
“嗯。”凌烨负手去了身后,继续观赏这一幕精美的景致。皇后在宫中从来文静端庄,衣着妆发隆重华彩。今日这般的模样,他也是第一回 见。
只是的秋千很快被旁边几个奴才拉停了下来,扫了他几分兴致。秋千上的人似也撅了噘嘴,很不满意。安小海却凑去,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那张小脸上,方又扬起了几分兴致。
小内侍批上一件儿黑色的披风,戴着花脸面具,空空如也的手上,捏出一只绿鹦鹉来…
青竹色的身影连连拍手叫好。然而好戏这才正要上演。
小内侍披风一晃,红脸变了白脸,白脸变了黑脸,空中虚捉一把,口中一吹便是一把烈火…那面具肃穆,可玩弄面具的人,满身上下都是讨好之意。
笑声远远传来,是皇后的。
凌烨却觉十分逆耳。
那自在欢喜的人,他好似从未拥有过。
安德厚一旁见得主子拧了拧眉,忙试探着问道,“陛下,可要行过去与皇后说说话?”
“不必。”他仍几分负气,“去玉和宫。”
听得圣上主子的话,江蒙恩忙去了前头引路。玉和宫是静太妃的宫苑,先太子留下的独子如今养在静太妃膝下,陛下方从朝堂上下来,本是想去看看小侄儿的。
“江蒙恩。”
听得皇帝唤他,江蒙恩忙缓了缓步子,退来皇帝身边,“陛下,奴才听着呢。”
“方与皇后变戏法儿的,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江蒙恩忙道:“回陛下的话,奴才听闻,安小海新收了个义子名叫小德子。安小海花着心思,专让小德子与宫外艺人学的戏法儿,哄着娘娘开心的。”
“哦,小德子…”
听得陛下不紧不慢念叨着那小内侍的名字,江蒙恩一旁小心听着,本以为陛下该有所吩咐,半晌儿却听得主儿开口道,“一会儿让人去趟承乾宫,传陆家小姐来养心殿用晚膳。”
江蒙恩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圣上的心思,他自也不敢多猜,只忙应声道:“奴才一会儿便让人去传话。”
星檀早看出来这变脸的内侍是小德子,那变脸的技艺精湛无比,惊喜一回接着一回。临到了最后谢礼,却见小德子面上还剩着一副面具。
星檀在兴头上,正要抬手去揭,“这个怎还不卸下?”
小德子忙躲了躲,搪塞道,“娘娘恕罪,祖师爷的规矩,可不能见真脸的。”
“真是?”
“诶。”小德子笑着应了声儿。
娘娘今日的笑容,小德子素来也未曾见过,他昨日挨打的淤青还没退,他怎么好再吓着了娘娘…
星檀放过了小德子。
人家祖师爷的规矩,自然是不能坏的。
安小海却扫见远处那一行明黄的仪仗缓缓离开,忙与主子提了个醒儿,“娘娘,陛下好似方路过此处了。”
星檀这才回头,望了望那边的身影。转头回来的时候,满不在意道,“管他做什么?”
安小海被这话吓得跪去了地上,连带着身旁的内侍婢女,一并跟着跪了下来。
“娘娘,这话可不能说呀…”
“知道了,不说了。”星檀方说得小小声儿的,他们这般一跪,动静便就大了。“都快起来。”
安小海这才领着众人起了身,却见主儿从那秋千上溜了下来,一双绣鞋轻巧踩在草地上,问着他,“华庭轩外头的石榴可熟了?”
“回娘娘,算起来,确是吃石榴的时节了。娘娘若想用,奴才吩咐御膳房…”
星檀兴致好着:“不必,今儿我们自己摘。摘回来去骨取其汁,送去冰窖里,做成石榴冰。每人都有份儿。”
丘禾和银荷一齐馋得动了动嘴皮子。在江南的时候,小姐每每盛夏都要去山脚下采石榴,红彤彤的石榴子,榨干了汁儿,做成红宝石一般的石榴冰,赏着她们一人一根。等那石榴冰一点点在口中融化,莫提有多鲜甜了…
安小海犹豫着,娘娘今日着实不像娘娘。平日里娘娘端庄温仪,今儿这般却更似个水灵可爱的姑娘。
这宫里官威重,谁不仗着高位想压着底下的人几分气势。这华庭轩一去,传得出去各宫各苑耳朵里,娘娘这小半年积攒下来的威严,怕是便得要一扫而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