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了北临上学,周童饭量剧增。这趟回来一直忙着处理奶奶的后事,还没顾得上吃口家乡饭菜,南方的春卷个头小,他一鼓作气吃了五、六个,烫得龇牙咧嘴,看得姚宏伟哈哈大笑,忙给他递茶水,叫他慢点。
周童抿了口茶:“挺好的,冬天有暖气,比江洲舒服,就是总流鼻血。有个舍友是老乡,关系处得不错,老师也对我很好。”
“小伙子体热,自己多注意点。”姚宏伟知道周童是保送上的大学,所以一点都不担心他的学习情况,又问:“生活上有困难吗?有的话一定要跟我说。你阿姨经常念叨你,以后放假就去我家,比回江洲方便。”
周童笑着点点头,算领了他这份好意。读书有奖学金,周舰和周熠的抚恤金也足以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他一直没有动过那笔钱,目前靠勤工俭学过得也不错。奶奶病故,江洲已经没有亲人了,这次离开,再要回来不知何年何月。
“阿姨跟璐璐姐都好吧?你怎么样?”周童回问道。他已经十九岁了,有能力请姚宏伟吃饭,同时也不忘像个大人一样与他平等交谈,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就像在周舰去世后的这些年里,他一直代替着父亲的角色关心自己和哥哥一样。
“她们都好,我也挺好。”
姚宏伟显然被他这幅一本正经、故作成熟的样子逗乐了,但一晃十三年过去,周童早已不是当年被周熠领到特勤大队门口,跪在地上还哭喊着肚子饿、要吃饼的小孩了。周舰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国家、人民和消防事业,周熠则像他的影子,父子俩终日穿梭在火场之中,过的是有一天没一天、命悬一线的日子,却把周童保护得很好,竭尽所能为他铺就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盼着他能替自己过上梦寐以求的平凡生活。
平凡、健康、赚一点够用的钱、像大多数普普通通的人那样,有失意也有期望,有过不去的坎,也有明天就好。
“部队面临改制,消防要全面职业化,过不了一两年,我这身军装、警衔也该卸下来上交,改做公务员了。”姚宏伟不知道这些话周童听不听得懂或想不想听,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同样的场景,同一张桌子,对面坐着的是过命的兄弟、战友。那时的他们还很年轻,同样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喝一瓶啤酒就能无所畏惧地谈生死、聊理想,肩上扛的是永不坍塌的责任,胸腔里奔涌的是如火般炽热的情怀。
周童似懂非懂的眼神将姚宏伟拉回到现实。他笑了笑,继续解释道:“中国的消防部队一直是公安和武警双管齐下,新兵年龄普遍偏小,往往下了连没多久就要上战场,虽然体能好、懂服从,但缺乏专业、系统的知识储备和训练,很容易过早牺牲,就像......”
说到这姚宏伟顿感不妥,想挽救却又一时找不到转折。不料周童却轻松接过了话,若有所思道:“就像我哥。如果消防员早点职业化,也许他面对的就不是一场无准备的战役,也许当时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嗯......”面对他的坦然,年过四十的姚宏伟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也许吧。”
“是好事啊。”周童仿佛一个过来人般轻叹道。
“什么时候回北临?”姚宏伟试着把他的注意力从刚才的话题上引开。
周童吃完最后一个春卷,掏出钱包放在桌上,抽了张纸巾擦嘴。“后天,明天还要把老房子的事情处理一下。你呢?”
他的语气和动作让姚宏伟直接放弃了抢着结账的念头。“我今晚就走。”
周童掏钱时姚宏伟瞥见他钱包里似乎夹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于是临出门前,他也像所有长辈一样,不能免俗地问:“上大学交女朋友没?”
周童腼腆一笑:“嗯......算是有吧。”
“哦?”姚宏伟摆出一副上下打量他的神情。“看来智商和情商全面发展了啊。挺好,这一点可千万别像周哥。回头带来让我见见?”
“再说吧。”周童微微俯身,钻出窄小的店门,站在路边跟姚宏伟告别。“不用送我了,我想自己走走。”
“姚叔叔,多保重,回头见。”
周童挥手离去,姚宏伟掏出烟点着,站在原地目送他小跑着穿过马路,继而消失在了街角。
...
老房子靠江边,长年受潮,墙皮总是大片大片地脱落,一到雨天屋顶也极易漏水。去年街道向上级反映过有位军烈家属需要安置,也很快申请到了一套市内的安居房。但老太太守着她一屋子的破破烂烂死活不肯搬,连周童赶回来劝也没有用。
周童被收养时还不满六岁。打从那起,他便和周熠搬进了这栋筒子楼的三居室里,一住就是十三年,早已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姓名。
去北临读书这半年,屋里的囤积又增加了不少,瓶瓶罐罐和废铜烂铁堆得到处都是,进屋后难以下脚。只有他和周熠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一张高低床上下都铺着一模一样的被单,两张书桌并排放在窗前,一张空空荡荡积满灰尘,另一张上面还整齐码放着他的物理竞赛题册和奖杯,还有周熠买给他的乒乓球拍。
屋里阴冷潮湿,所有纺织品都像浸过水一般沉重。家里的天然气断了,周童就着冷水洗了把脸,脱下西装用防潮袋装好,郑重其事地跟周熠的军装挂在一起,关上衣柜门,又忍不住再打开,伸出一只手轻轻摩挲那军绿色的衣袖,触感跟姚宏伟身上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