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眯眼搁下玉箸,容裔忙道:“不说了不说了,用饭。”
云裳用膳的习惯是少而精致,容裔却不厌其烦地给她搛菜,不一时,云裳碗里的菜便冒尖尖了。
女子瞟容裔一眼,又将菜夹回他碗里。
倒是谁也不嫌谁,都吃得有滋有味。
容裔看着她咀嚼时微微嚅动的粉润嘴唇,想起前一世的事,微微一笑,许是此刻心意太足,氛围又太好,惟恐是梦,轻唤一声:“云裳。”
同时云裳也道:“容九。”
容裔笑:“你先说。”
云裳从宫里回来一直放不下父亲的事,如今既对容裔卸下心防,有些话便直接问了:“之前你说我爹快回京了?”
容裔点头:“算脚程该在这几日。”
云裳心中有数,从漠北到梦华,哪里是几日脚程就可以到达的,除非,爹爹提前就起程了。
可是没有君令,阿爹擅离职守回京做什么呢?或者说,他回途有没有经过山东,有没有参与那场“貊族”的叛变?
她抬头看着容裔,他的目光在灯光下十分坦诚,让云裳心头的那个猜测愈发清晰——阿爹和容裔虽然表面上不对付,但他们一定有着共同的秘密。
既是秘密,就该心照不宣。
云裳心思通透,最终没有问出口,转而问:“那奚小将军……”
她话题转得生硬,容裔佯若不知,“放心,我留那只乌鸦的性命。”
云裳一愣,奚荥是率兵去华府捉她的人,同时也是宋金苔的夫君,她原想求求情的,闻言闹不懂了,“什么乌鸦?”
容裔但笑不语。
饭后夜静风凉,两人到八角亭中赏月。
这一年的中秋,梦华街道禁严,百姓足不出户,没有彩灯烟花也没有十里游舫,连皇宫内禁同样是人心惶惶,灯都不敢多点一盏,寻不出半点节日的喜庆。
但天上的明月还是亮而圆满,亘古不变地悬映人间。
容裔将披风裹在云裳身上,望月沉默了一会,道:“我今日杀了隽从心。”
怀里的人身子一颤,容裔心想她果然在意,苦涩地低头。
她是从正统的学宫学成出师的,尊师重道是为人基准,如何接受得了弑师之事呢?容裔本可以不说,可是他怕她早晚会知道,怕她知道后会怪他,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继而远远地离开他。
——与其这样,他还不如自己递出这一刀。
这很矛盾,好比是没有安全感的兽类向对它舍食之人恶狠狠地露出獠牙,又剖开自己结疤的伤口,证明自己很丑陋很肮脏。
明明是想靠近那良善的温暖,却先用推拒狠狠扎自己一刀。因为遍体鳞伤,就不会再感觉痛了。
他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怕失去。
“吾君手中有刀,心中有佛。”云裳默然一许,轻道。
容裔闻言指尖颤抖,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云裳的脸被月色映得晶透如白玉,澄澈的黑眸望向他:“不瞒你,我在返回那道城门之前,心中预料到的情况比现下局面糟糕许多倍……其实在三位藩王在京的形势下,混水摸鱼比安定各方更容易,你大可以做得更绝,可是你没有。”
云裳没有想到容裔最终愿将皇位让给一个小儿坐,这也不由让她反省自己,是不是把他想得太乱臣贼子了……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她确确实实是做好最糟糕的准备回来的。
隽从心是士子楷模白衣帝师又如何,她在石室中听到他对容裔母子做的事,只有对容裔的心疼,怎会舍得责怪容裔?隽从心也许是位当世无双的谋圣,却不是个好老师。
至于太子,云裳对他全无好感。太子生前觊觎她,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云裳又从容裔口中得知貊族叛乱的真相,如若让这样的人主莅政,江山社稷岂不危矣?
反观想世人口中冷血嗜杀的摄政王,在兵不血刃间移换权柄,最大程度避免了无谓的牺牲。
“是为了你。”
“什么?”云裳抬头,猝不防的温热堵上来,低不可闻的呢喃缠绵落在唇舌间。
“……我知你不喜欢冲突血腥,也不喜欢钩心斗角,我不能弄脏了你,为了你,我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心中无佛,只是甘愿为你放下屠刀。
云裳顾不上感动,被欺得脸热身软,双手下意识勾在他腰身两畔,若非嘴不空闲,真的想问一句:这个人,当真对风月事一窍不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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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川王府一片浓情蜜意的时候,临安王下榻的驿馆却是愁云惨淡。
婉太后斗不过摄政王,忍痛同意重立新君,转而命右相婉慈派兵围守在驿馆外,似是认定太子之死与临安王脱不开干系,要为爱子报仇。
软柿子容明晖郁闷加窝火,他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可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就被容裔祸水东引,扣上这么一顶谋逆的帽子。
他在围城中咬牙切齿:“容九浔,好个一箭双雕之计!当年太后和姓隽的一力扶持他,只为阻碍我争夺龙位,如今又如何?——易地处之,我未必不会留太子一条性命。”
可眼下说什么都迟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带来的两个幕僚一人出策与青州王联手,以藩镇之势逼宫城让步全身而退,另一人建议向太后投诚,趁着乱势未已斗倒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