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重生后的第一夜,睡的很安生。
但另外一人,却没有这样的心境。
窄小砖瓦房内,湿冷霉臭,马厩旁的隔间内,少年山光远在床板上受噩梦所折磨。
有些依稀的早就不再蹂|躏他的旧梦,如浪潮般涌来。
浓烟,大火,火星缠满梁柱,倒塌下来,在他眼前灼烧出大团火焰。
他喉咙剧痛,眼前也有些看不清,只费力的不断往外爬,哪怕自己的手掌烫伤到发麻,也不敢停下来。他还记得阿娘被烧成火炭的木柱压住,那几乎要烧融的半张脸让她发出惨厉的尖叫。
阿娘却并不是要救他,她想要将他拽入火堆,拽入地狱!
她尖叫混杂着怒吼:“为什么是你活下来了!为什么是你这个怪胎,你这个连心都没有的怪胎!你是最不可能为我们复仇的!山家只剩下你,又与断了根有什么区别!”
山光远却喊不出来,恐惧紧紧攫住他心口,他拖着到处被烧伤的身躯,手指抓过发红的木炭,逃出了倒塌的火堆,往黑烟与迷雾中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忽然变换成红绸囍字的院落,敲锣打鼓欢闹声朝他涌来,却只有声音,空无一人。
空荡萧索,门窗纸破,四处结网落瓦,唯有声响热闹。
他在空荡荡的长满杂草的院子里走,明月高悬,杂草及腰,像是被四面墙圈住的芦苇荡。山光远慢慢往前,摸索着腰间的刀柄,仿佛得到半分安心。
嘎吱一声,远处贴着喜字的屋门打开,一位极美艳的女子身着喜服,踱步出屋,面上含笑,目光灼灼,神情容貌都有比火还灼热危险的绚丽。
纤纤十指染着丹蔻,交叠在红色马面裙前,她轻声道:“山光远。”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抖:“……二小姐。”
红裙女人嘴角勾了起来,月色映在她眼中,她居高临下道:“你真让我恶心。”
她说罢转身往屋内走去,而一瞬间,火光冲天,灼热扑面,言昳走入的房屋瞬间被火海吞噬,他冲向房屋,嘶声喊道:“言昳!!”
火如退潮般散去,他再一次跪在灰烬废墟之中,火已然灭了。怀里的言昳,红裙被烧黑,鬓边满是灰黑,一动不动。
她最不能接受自己像这样满身脏污的不体面,但山光远却不在乎,他们都见过彼此最不体面的样子。
他拿手指给她抹去脸侧脏灰,却只将她明艳的面容越抹越脏。
山光远没有哭,他从不知道哭是什么感受,以前他甚至无法体会悲痛。
这一刻,他终于感觉到了几乎让他昏厥的难受。
或许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他面上没有失神或大恸,只低下头仔细的检查她的口鼻。
没有太多灰尘在她口中,那说明,她是被砸死的,而不是活活烧死熏死的。
他在道不明的闷痛中,缓缓的得到了一丝安慰。
他体会过在火中被灼熏到濒死的感觉,他听见过被烧死的母亲的惨叫。至少言昳临死前,没受那份苦。
他正想着,倒在他怀中的言昳,面目突然化作他母亲被烧焦的狰狞面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哀嚎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心里从来没有半分善良或正义!你愧对了山家几代人的英名!你做了叛军!你竟做了叛军!”
是,他加入了叛军。就在言昳死之前的那半年。
他知道言昳最恨也最忌惮的就是衡王,而让衡王无法伤害她的最好办法,就是用铁蹄踏平他的紫禁城。
加入叛军的山光远在战场上赢过衡王多次,他不愿牵连言昳,常年以面具示人,外界皆不知道他身份,但衡王还是能从他作战的方式猜出他的身份。他只能两年不归家,不见她。
言昳越讨厌他,她也越安全。
但他没料到衡王太记挂那些旧仇,一刻也不愿意多等,在山光远没来得及集结大军北上时,衡王就决意要让她死。只要她死。
山光远当夜冒险赶回金陵,只是为了带她走。
他做出这样突兀的事情,她不信他,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衡王,或者说新皇,死在了言昳死后的第三年。山光远作为叛军大将,是第一批杀入紫禁城的人,新皇与儿女逃亡过程中被杂兵所杀,山光远亲眼看他被黄绸裹着的尸骨被人踏碎,却没人见到过皇后。
之后天下大乱,他追求或唾弃的许多事都没了意义。他放弃新朝给的诸多荣华富贵,卸甲回金陵,未任一职。言昳被烧毁的旧宅上要重建,他亲自给规划成了一片民房,住满了来往商贾小民,满是她喜欢又讨厌的市井喧嚣,烟火热闹。
他隔三差五的去给独在山头俯瞰金陵的某座墓去送点东西。不外乎是什么玫瑰膏、羊脂蜜油和簪钗首饰之类的她爱极了的玩意儿。
哦,纸钱自然也不能少了她的,估计到那边,她也少不了花钱作妖的本事。
山光远太期盼着过日子,但纵观他这一辈子像生活的时间,只有童年跟言昳认识的那几年,以及婚后的生活。
童年时俩人都命苦,婚后言昳讨厌他,虽然这两段生活都淡的跟水似的,但他仍觉得是最好的时候。
现在这个咋咋呼呼的漂亮女人不在了,他说是心死了,更像是心定了,就一定要跟她的墓碑、她的城市、她讨厌喜欢的人世间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