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脚步,双臂叉腰,将自己的呼吸调匀,转过身。
婢女莫名所以,不知道娘子有何吩咐,秋雯更是一阵忐忑,因为她发现娘子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了很久,充满了审视,其余的种种复杂心绪,她便看不明白了,不由得心生慌乱。
“娘子?”
燕攸宁被她唤得回过神来。
这是庆元九年春,不是永宁二年,此时的秋雯应该还没有与燕夜紫有所勾通,背叛自己。
如今桩桩件件细细捋来,一切早有迹可循。
秋雯虽说跟了自己多年,但她贪慕虚荣,本来跟着她这个庶女便得不到什么好处,更不如婵媛院跟着大夫人和燕夜紫的婢女,当初又是如何肯心甘情愿地,在她众叛亲离时一道下放到永巷的?
那时候,秋雯已不再是什么忠仆了,已与燕夜紫勾搭上。
燕攸宁转过身继续朝着马场的露台走去,不再理睬秋雯。
有的是机会发落这个十年后才会造反的奴婢,倒不急在这一时。当务之急还是救下霍西洲。
马场的土地肥沃,堪称长安之最,这里养的马匹个顶个地膘肥体壮,加上马驹品种优良,无数贵人想方设法地要从这里购买宝马。
尖细的草叶几乎没过了两膝,打湿了她的罗襦,这一路而去,前世所有的记忆亦如潮水般涌起。
上辈子她死后,原来魂魄也没有归入地府,而是在人间游荡了十年。
那十年里,她一只孤魂野鬼在人间四处打探霍西洲的消息,可是却一无所获,后来,经一个白头翁指点,她回到了他兵起之地——长云。
霍西洲死后,长渊军在长安如作困兽之斗,在援军赶至后,经过三个多月的殊死搏斗,不幸仍以失败告终。
轰轰烈烈的长渊军,大破西夷南蛮的神话,仿佛就此终结。
接着,辅国将军周骠与左右仆射等人,又从宗室子中挑了一个尚不足十岁的傀儡小儿继位为帝,他们把控朝纲,实行愚民而治,那些纷纷扰扰,功与过,百姓们再也无从知晓了。只知道先帝荒淫,霍西洲是逆贼。而废后,也已因为贪生怕死攀附逆贼而羞愧自尽。
那些真相,没有人关心也无人在意了。
但在这群人的支持下,这天下依然没有向好的发展,反而因为霍西洲一死,西夷南蛮揭竿而起,朝廷不得已年年消耗国库去征战,大周已是狼烟四起,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而她的魂魄,则飘飘荡荡地,来到了长云。
令人意外的是,霍西洲死后已有多年,长云却逐渐成了一方世外桃源。她最初见到那百姓安居乐业的繁荣景象时,简直难以相信。
在那里,霍西洲是人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当之无愧的长渊王。他昔年创立的法则,一直到十多年后依然在沿袭、应用。
但相应地,她这个害死了霍西洲,令长渊军功亏一篑、折损上万的罪人,在长云,成了万人唾骂的毒妇。他们为霍西洲修建祠堂神庙,将他供奉起来,庙外就有一座跪地磕头的人像——燕攸宁的人像。
百姓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尽管猜也应该猜得到长得不差,但却将她雕刻得尖耳獠牙、口吐蛇信。背后书:毒蛇口中信,黄蜂尾后针。
她就算是作为一只孤魂野鬼,也实在是哭笑不得。
直至一日夜里,她飘进了一户人家。
那人家屋里点的是煤油灯,日子过得算是清贫,别无长物,灯下缝补衣衫的女人,膝头趴着个脑袋圆滚滚的小孩儿,女子约莫三十岁,小孩儿约莫十岁。
他们家底虽然羞涩,但供奉的霍西洲的牌位却是镶金的。
本来奇怪,直至燕攸宁飘近,看到那牌位上书:父长渊王霍西洲灵位。
燕攸宁蓦然眼晕,脑中嗡嗡作响起来。
原来霍西洲居然已有儿子?还是这么大一个儿子!那么,那个在灯下缝补旧衣的女子,不正是他的夫人吗?燕攸宁呆住,不知道为何,突然感到没有实体的胸口一阵堵闷。
那小孩儿看着母亲缝补衣衫时抖了一下,突然伸手,握住了母亲手里的针:“娘亲,你眼睛不好,休息去吧。”
他母亲摇摇头,说没事,因为再过两天是他爹霍西洲的祭日,想着把这件裳服为他烧过去,聊表心意。
那小孩儿听完沉默了,接着便道:“娘亲,孩儿听人说人死如灯灭,所以娘做得再尽心,爹也不会收到的。”
作为一只鬼,燕攸宁不由地看向那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
他母亲又道:“他对咱娘儿俩有天大的恩,无论如何,这一份心意要尽的。”
燕攸宁听他们说话不禁觉得奇怪,好像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她仔细地看了看那牌位,发现了一行小字,不孝儿段琅谨立。
这孩子姓段。
她疑惑不已,又听了半天之后,终于理清楚了。
这孩子不是霍西洲的亲生儿子,这女子亦不是霍西洲的夫人,而是他死去袍泽的妻儿。他的袍泽是在一场对抗南蛮的战役中不幸被毒箭射中去世的,此后,霍西洲将他们母子接了过来照看,对这孩子亦视如己出,收了他为义子。这些年,一直将他们母子安顿在长云。
这小孩儿极有野心,立下重誓,霍西洲没有做完的事,没有实现的心愿,他必定替他实现,如此才算是告慰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