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口用完,苏衔搁下碗,无聊地坐了会儿,咂嘴:没睡够,不想理政事。
他于是踱出房门,纵身一跃,消失无踪。
儿时他最讨厌这样的深宅大院,因为他总是孤零零的,人人都厌恶他。这样的深宅大院便如同一头巨兽,他总觉得自己会在某一日神不知鬼不觉被它吞噬,连骨头渣都不剩。
但学了一身功夫之后,这份恐惧便荡然无存了。他凭着一身功夫开始在府里找乐子,最初还会被抓包,很快就再没人能察觉他的踪影。
他慢慢看清了,府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两幅面孔。譬如大伯身边那个对大伯最是依赖的小妾,不知何时早已与三叔不清不楚了;还有他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祖父,私下里的龌龊事不止一件两件。
这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对苏家仅有的愧疚与因愧疚和恨意纠缠而生的煎熬因此而荡然无存。蛇鼠一窝的一家子,没有谁比谁更干净,比他更丑的家丑多了去了。
淡青色的身影疾速划过亭台楼阁,快到几不可见,踏过青瓦也悄无声息。苏衔很快便走完了一圈,大失所望。
直到绕至后门,苏衔身形微微一顿。
目光飞速一寻,他隐入与后门紧邻的一方小院里。这小院地处他自己的那半扇府中,当下又无人居住,是绝好的隐匿之所。
他从后墙上的小窗上望出去,便见谢云苔正与一年轻男子谈笑。
苏衔眼眸微凛。这小狗腿原也是入府前就已另有别主?
又见谢云苔低头摸起荷包,纤指探进去一触,取了一物出来。苏衔眼力极佳,一眼看出那是从阿致指上取下的那枚戒指。
他皱起眉,屏息运气,话音骤然清晰,声声入耳。
“……这是我昨日得的赏,你拿去变卖了吧,给爹娘吧。”谢云苔道。
苏衔微怔,心情复杂。
他以为她胆子小,将那戒指埋了还要上柱香说会儿话,生怕被冤魂索命的样子。这戒指竟还留着,要拿来接济家里。
小狗腿穷疯了吧。
苏衔心里揶揄着,墙外,谢云苔已将戒指递给程颐,程颐一看也知价值不菲,忙反手推回:“你留着,不然我变卖了换钱拿给你?家里都好,你快攒钱给自己赎身便是。”
谢云苔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能活到哪天。若我还没攒够钱,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些多半也没办法再带给家里。不如先交给爹娘,家里有地方要用钱便用,没地方要用钱就替我攒着。”
程颐抿唇,半晌无话,眼底一片心疼。沉默之后,他轻轻又道:“我还是觉得该将家中的宅子卖了,不该是你溜出来卖身。”
“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已尽数变卖,再卖了宅子,一家子人露宿街头喝西北风么?”谢云苔淡淡抬眸,神色沉静,已全无昔日依偎父母身侧撒娇的模样。
程颐微微一滞,复又不甘地沉叹。
“不说这个了。”谢云苔释出笑容,程颐忽又开口:“相爷对你……”声音到此,猛地卡住。
哑了一哑,他又续言:“不管怎样,我和爹娘等你回来。”
“嗯。”谢云苔点头,心中酸楚。她原想告诉程颐,相爷还没动她,转念一想,又知这话不提也罢。这种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给他个虚幻的念想有什么意义?若真要她在此事上说什么,她宁可在事到临头的时候看看有没有可能求相爷放她一马。
墙边小窗后,苏衔嘴角轻扯。
——是兄妹?
他捕捉到了程颐的那句“不该是你溜出来卖身”,锁眉品了半天这个“溜”字。
真有意思。
“吱呀”一声,谢云苔从后门回到府中。后门与苏衔藏身的小院只一墙之隔,他凝神一想,倏尔闪身,旋即闻得谢云苔惊叫:“啊!”
谢云苔直往后退了两步才定住脚,看着他,樱唇打架:“公公公、公子。”
“谢云苔。”苏衔抱臂,淡睇着她的脸,“府里赏的东西,不许往外送。”
只这一句话,谢云苔便扑通跪了地,连娇柔悦耳的声音都在抖:“公子……”只又唤了一声,她就哽咽起来,苏衔定睛,绯红正从她眼周氲出,染了一片。
“……”苏衔复杂地看着她。
自己溜出来卖身的魄力呢?在家宴上察言观色地跟他做戏的胆识呢?她是眼下正在他面前装怂,还是方才在她哥哥面前强撑?
他饶有兴味地绕着她踱了一圈。她惧意愈浓,肩头紧紧绷起,头也越埋越低。
他在她背后站定脚,又是惯有的懒散模样:“这么怕我啊?”
“是……”谢云苔脱口而出,转瞬又察觉不对,立即否认,“没有!”话一出口,又觉得也不对。
哦,看来怂是真的。
苏衔更想笑了。好生欣赏了她颤抖一刻不停的背影半晌,他敛去笑容,从她身侧走过去。
没被叫起身的谢云苔慌神一刹,即听到他说:“有信要回,去研墨。”
“诺!”谢云苔应声,连忙提裙爬起来跟上他。苏衔侧眸淡看她斜映过来的影子,看到一副彻头彻尾的唯唯诺诺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