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卿赶忙跪恩:“必不负陛下恩泽。有我在一日,容国必将忠心拱卫王室!”可是周天子不给他再多说的机会,只一眨眼,就隐没在荒凉的宫室之中。
高长卿立刻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将舆图拉开,仔细端详了一阵。如果没有猜错,景公给他的那半幅如果拼全,也该是这个模样。
他心中疑窦丛生。
首先,周天子手里为什么也有这幅舆图?
如果按照景公说的,那就该是父亲留下的,也是父亲的死因。那这一切与周天子有什么相干?周天子如果可以从父亲手里得到这么机要的东西,可见两人关系并不一般。
高长卿又扫了一眼舆图。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当初,景公说,这指向一个武库,内有劲弩万张。周天子既然有这张舆图,为何不直接将其纳为所有?
他一个人走在宫苑里,徐徐推敲。他想起周天子刚才说的那番话,跟他的处境,觉得似乎得到了答案,也大约拼凑出当年父亲的故事。
周天子说他只能等死,这是对的。成周三百里小国,之所以可以避免和其他小国同样沦为大国的附庸,甚至对各诸侯还持有某种威慑,这是因为周天子八百年余威尤烈。这是成周的福气,也是它的丧气。它能安稳至今,正是得益于三王时代流传的秩序,只要这秩序没有彻底崩解,各国名义上都要向成周礼让三分。反过来讲,一旦成周有所革兴,就会被视为对过去那个强盛王朝的叛变。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代表礼乐秩序的成周就公开脱离礼乐秩序,它就整个拔离了赖以存活的土壤,不要说天子,它什么都不是。以六国的兵力,即使是最弱小的岐人,也能在三天之内将成周碾压殆尽。
所以周天子说,他等死,的确是非常清醒的。他已是困兽,不能有丝毫动弹。高长卿思及他来成周第一眼见到的靡靡之乐,颓废场面,都是周天子因为清醒而不得不醉生梦死。
那么,父亲在这里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周天子对父亲的评价很高,而且将父亲的爵位重新赐封他,还故意将父亲的遗物留给他。这一定别有深意。高长卿顺着回忆,想到记忆里那个温和谦恭的男人。他和父亲的确非常像。他们有相像的样貌,有同样的处事准则。对周天子的态度,也会因为那准则的符合而怀有亲近。
高长卿不觉得周天子陷害了他父亲。因为他没有必要那么做。他已经无力回天。但是父亲却是六国之一的执政上卿。只要他答应保护周天子,成周就还有救。他不需要对父亲有所图谋。
他只需要父亲本分,强大,维持一个贵族把持的容国。这本也是高氏的愿景。
高长卿望着手中的舆图。这东西,说不定本来就是姓姬的也说不准。想不到却为父亲招来飞来横祸。他与周天子是殊途同归,却不想同时被人劫途。那个人是谁,他已经猜到了。
第章
高长卿觉得身上的担子足有万钧之重。他没有任何帮手。世家之间还在忙着内斗,敌人已经在暗处虎视眈眈,一寸一寸掠夺属于他们的领土与人丁。他所能倚靠的只有一个姜扬。而他已经可以遇见姜扬跟他决裂的那一天。
他需要家人,却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他决定回坪林去一趟。他一定要将宗祠收服。崛起是一个家族的崛起,衰落也是一个家族的衰落,这是他的游戏规则,他不能违背。因此,他拒绝了姜扬带他回雍都的提议,暗地里写了一封信给高栾,让他与姜扬同去,在自己回来之前维持国中大局。女人始终是女人,高妍让他不放心。
姜扬却让他很出乎意料:“我与你一道回坪林。”
高长卿一思忖,犹豫地点了头:“好。”他又嘱咐姜扬,“南地战事已经结束,应该让庞嘉、燕达两人留下来与楚人谈判,其他兵力可以交给燕白鹿和高栾,让他们带回国中,再行商议归置。”高长卿依旧不放心那两个人,更不要说带兵回国。
但是有一件事情,他故意交给了庞嘉,楚国人刚刚送来了四公子姜灵,他借姜扬的口,让庞嘉临阵斩之,庞嘉照做。高长卿看到快马送来、用石灰腌制头颅,这才稍稍放心,终于启程赶往坪林。由此,他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姜扬的那些所谓兄弟,终于一个不剩地被干掉。姜止无能,以后找个小错把他秘密处死,姜扬的位置就算是坐稳了。
姜扬心中虽然不忍,却也没有阻止他。他知道高长卿疑心很重,但过去一次又一次发生的反叛,让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疑心并非空穴来风。他让燕白鹿将四公子的尸身带回国中厚葬,然后对高长卿轻松道,“那我们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高长卿刚刚封爵,他心里原本很有些雀跃,这意味着即使太后再是阻挠,他也必须在朝廷中给高长卿一个位置,因为在某种程度上,高长卿与他同是周天子的臣僚。高长卿提出要去坪林老家看一看,也合乎寻常,姜扬正好与他一同稍稍休息一段日子,况且他有一些私心。高氏宗祠现在在坪林,他几乎想也不想就觉得应该去拜访。
安排妥当之后,两人带着依旧带着虎臣往西走,几乎穿越了整个容国地界,到达了坪林。高长卿站在铜岗上,眺望着秋雨蒙蒙中的小城池,心里有些恍惚。半年前就是在这里,他截留了姜扬。那时候孤注一掷的心情,他还记得很清楚。但是现在,他归为帝朝伯爵,却对前途第一次有了迷惘。大概是周天子颓废的样子,给了他很沉重的打击。一旁的姜扬策马跟上:“怎么了?近乡情怯?”
高长卿摇摇头,回复了一贯清冷漠然的表情。对于这个城池以及里头的人,他没有什么情,没有什么义,这里承载着他最伤心落魄的日子,他无数次想过他日飞黄腾达,定要将这里付之一炬。
只是,无论他承不承认,这是他力量的根基。今日的权位乃至身边的君侯,都不是他可以凌驾于上的力量,他依旧只能恳求,苟合,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貌合神离。
高长卿觉得无尽的疲惫。他扯了扯马缰,在漫天秋雨中转身下了铜川。姜扬又一次跟上他,丢给他一件斗篷。高长卿发觉那是春猎时候姜扬打下的那几只狐狸。
他突然觉察道,如果日后自己身边再没有这种温柔,他可以走去哪里。
但他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他做过很多后悔的事,而且做之前,就明知道自己会后悔。
雍都中的卫阖接到消息的时候,不禁放下了手中的宗卷,倚在了门边。天落了秋,雍都冷得很快,这个名满天下的卫相大人也只不过在身上批了件夹袄。他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有点出神。从成周快马捎来的消息,高长卿封爵。容国国主姜扬,那也不过是个侯爵,高长卿倒是个伯爵了。他已经预见到自己不能再阻止他的崛起,即使是太后,也不行。那么,他是不是没有办法阻止他走向一条自我焚毁的老路?
卫阖觉得有些悲凉,抽出烟管,一个人徐徐地吸气吐纳。
不知过了多久,卫阖转身,赫然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天已经快黑了,那个人站在阴影里,只被暗淡的天光照亮了下颔,似乎天生就见不得人,卫阖心下大惊,以他的身手,那人竟可以无声无息地潜入而不发觉,那方才他将后心毫无防备地送给来人,恐怕若他有杀意,自己早已死了好几回了。
注意到卫阖的惊吓,来人沙哑地一笑,叼着烟杆上前来,接着他的烟杆轻轻一吸,细长的烟杆中闪起红红的一点,然后飘起一股笔直的青烟。真姬靠上门的另一边:“听说他封爵了。”她眼里有一丝戏谑,“卫阖,你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卫阖松了一口气,走到屋里点上了灯,真姬却把脸转到外头,看着雨帘:“你没有告诉我高妍怀孕了。”
“你哪来得来的消息。”卫阖顾自拿着猪鬃笔,批改起成堆成堆的卷宗来。
“今天太后寻过我。”真姬裸露着修长的大腿,用更加沙哑的声音说,“她听说姜扬在我这过过夜,还想拉我进宫。你说好不好笑?高家人把太后逼成这样。”
卫阖低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高妍的孩子留不得。”她转过脸望着卫阖,“你知道的。若是个男孩子,将来就是容国的太子,那一双狗男女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小孩子要长大很不容易。”卫阖终于开口,“没必要如临大敌。”
“你偏袒她。”真姬冷笑,“要换做别人,你早就下手了,卫阖。就是因为是那个女人,所以你才昏了头!”
“哦,你为什么就这么见不得他们好过一点?”卫阖叼着烟,倒是越来越悠闲了,“你还要他们怎么样呢?”
真姬瞪圆了眼睛,然后嗤笑:“对,我就是见不得他们好。我非得把他们踩进泥里不可,最好永世不得翻身。我要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卫阖搁下了笔:“唉,你为什么不好好找个夫家嫁了呢?总是这么心怀愤懑,女人会老得很快的。”
“你娶我呀!”真姬突然换了语调,变成了一贯而来那副娇媚动人的声音。
“敬谢不敏。”卫阖搁笔,“你要做什么,我不来管你,但是我不准你碰高妍。”
“我不碰她,自有别人碰她。”真姬得意地笑,精致妍丽的面孔因为报复的快感而变得格外扭曲。她弹弹烟,“你卫阖手笔通天,也管不了后宫里的事情。太后既然都能下定决心来找我这个风尘女子,你觉得,她还没有决心做掉一个她不想要的外甥么?楚国人刚刚将四公子送来,姜扬可是临阵就斩了……”她的声音低如絮语。
雨下得愈发大了。外头有人匆忙赶来,见卫阖有客,赶忙脱了鞋子上堂,附在卫阖耳边悄声说:“宫里……”
卫阖瞳孔一缩。
真姬依旧保持着微笑:“我人在你这儿,一直都在。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卫相,是旁人动手太快而已。”
卫阖大怒,甩袖而去。
高长卿在堂上饮酒。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找不到归属感。他不知道坪林还有热闹光鲜的一面,这些似乎从来不属于年幼的他。高氏宗祠的各位长辈分列两边,他们有些是坪林附近的城池赶来,有些甚至是从别国赶来。高长卿扫过他们一张张慈眉善目的脸,发誓他并不认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高国仲陪在另一边,与姜扬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君侯驾临,这对高家来说是几乎不可想的事情,因此他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高国仲并不太过在意他的侄儿,他脸上全无恐惧。他只是在高长卿进门的时候,按照常礼伏地跪拜。
他仿佛知道高长卿在想什么。对,他现在一步登天,但是他依旧没有办法,他是来讲和的。
高国仲打量着眼前年轻的君侯,顾自饮下一杯酒。他高大,英俊,风趣,更有权势,他不得不承认他的侄子傍到了比自己更好的大树。反之,高长卿却冷漠,寡言,瘦弱,更为阴鸷,他坐在姜扬身边,仿佛是白纸画出来的美人,时刻在用他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试图剥夺什么人的性命。
君侯对此什么都看不到。他小心翼翼地照顾他,在筵席中为他添酒夹菜,他看不到他不需要自己的照顾,也看不到那副柔弱的身体中包藏着怎样恐怖的祸心。
高国仲尽收眼底,觉得十分有趣。他们高家人来这世上,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报恩。而报仇与报恩,都可以蛰伏很久。
当晚,高长卿果然来了。他站在阶下,一如从前一般恭顺,但是他眼里原本火焰一般的光变得更黯淡,也更深邃。他站在庭下,幽幽地望着高国仲。
“进来吧。”高国仲拉开门扉,高长卿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乍一收到君侯亲笔,真是让人又惊又喜。你现在果真飞黄腾达,也沉稳许多,”高国仲在案桌对面说下,平静又不乏讥诮地说,“但是看到你的眼神,我依旧觉得你是要带着君侯来把这里杀个干净。”
“我很想这么干。”高长卿在对面盘腿坐下,看着别处,他的神情有些疑惑,声音沙哑,“你哪里来的胆量,到现在还这么跟我说话。”高长卿有点失落,他很想看到高国仲,还有那些人,跪下来瑟瑟发抖,称他主人。
高国仲嗤笑,“你就是个讨人厌的小孩。我当年怎么没下狠心弄死你。不要诈唬我,长卿,你是什么都不要紧。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依旧不喜欢你,再来一次,我依旧会折磨你。”
“你还没有吃够苦头。”高长卿阴森地说。他们对视着,光是眼里的仇恨都可以吞没彼此。最终,高长卿让步了。“我不是来跟你谈这些的。”
高国仲的神情证明他很清楚这一点。
“我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