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著谢公屐。
第九十七章。脚著谢公屐。
来人的脚上穿了一双木质的屐子,发出了一串清越的足音, 和着他身上的环佩, 叮咚作响, 十分的悦耳。
拂月从石观音的怀里探出头来,往来人的方向一看, 便见一个身着万花黑袍的少年。她当即笑弯了眼睛,冲着来人摇了摇手,道:“师弟。”
明轩的动作也快, 他三步并做两步的“哒咯哒咯”跑了过来, 也凑到了石观音的身边, 顺手就想要是揉揉自家小师姐的脑袋,不过瞥了一眼冷眼看他的师父大人, 又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石观音阿姨, 明轩果断放手, 顺手从旁边抽出一张垫子, 就挨着石观音坐了。
“哎呀,师弟, 你都当皇帝了, 这样好不像样子的。”拂月嫌弃的看了明轩一眼。她方才觉得这师弟穿上了一身万花服饰, 远远看去还真的有几分裴元大师兄的气韵, 谁成想这小子三秒钟就破功, 很快就原形毕露了。
明轩偷偷的掀开自己的衣领,往冰盆那边凑了凑。万花谷的服饰风雅是风雅,不过一层又一层的, 现在穿也嫌太热了。可见风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明轩叹了一口气,心里由衷的佩服那些大夏天还能披着一头长发的同门。
出手从咱家小师姐头顶抢了一根发钗,明轩胡乱的将自己的头发一挽,这时候细看他就能发现,他的额头上已经是一层细汗了。
拂月今天戴的发钗很是清凉简洁,两根玲珑剔透的青玉被打磨成了竹子形状,男子用也并不十分突兀,是以明轩才会向他家小师姐的头顶出手。不然,哪怕他脸皮再厚,也是没有办法顶着女子精致的钗寰见人的。
“你这孩子,怎么欺负囡囡。”石观音可不理会明轩已经成了皇帝,她埋怨的看了明轩一眼,手上的动作很轻柔,很快便帮着拂月重新挽好了散乱的头发。
明轩摸了摸鼻子,正想着油嘴滑舌几句,就听见他家师父有些冰冷的声音传来:“挥剑五百。”
这大热天的……明轩苦了一张脸,却还是解下腰间的佩剑,认命的在大日头低下挥了起来。所以,果然手贱是要付出代价的吧?明轩一边挥剑,一边哀叹。
平素叶孤城对明轩的要求就不低,五百下的挥剑对于他来说并不十分困难。不多时候,明轩就满头大汗的走了进来。这会儿他也不讲究什么万花名士的风雅之姿了,捞起宽大的袖子,将头上的汗水擦了干净,直惹得拂月一阵皱眉。
明轩看着他小师姐皱眉,赶忙嘿嘿一笑,道:“师姐师姐,我这是真名士自风流,不在乎什么外在的。”
拂月懒得理他,直接把头埋到她家姨姨怀里。
明轩逗了一会儿拂月,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出宫太久,于是对叶孤城正色道:“师父,明轩今日是有一事相求。”
叶孤城抬眼望他,明轩便继续道:“我母亲已经在城中生活习惯了,如今宫中还有先皇后,我母亲是她身边的丫鬟,若是让母亲进宫,她性子怯懦,难免会被先皇后欺负。这次明轩前来,是希望师父和小师姐能够照拂我母亲一二。明轩不孝且形势不许,不能在母亲身前尽孝了。”
叶孤城定定的望着明轩,那目光澄澈而带着丝丝的凉意,似乎能够直接刺入人的心底。他端起面前的清水缓缓饮了一口,忽然叹息一般的道:“如今你果然长进了。”
明轩和拂月一般年纪,如果说叶孤城养大了拂月,那么明轩也是在他身前成长起来的。明轩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他将母亲放在白云城中,他说的那些原因只是一方面,而最重要的是,他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的师父“投诚”。
“不会对白云城出手”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口说无凭。明轩如今是在用这种方式去向他的师父和小师姐证明,哪怕如今他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在他的心中,白云城的重量始终还是沉甸甸的。
在场的人都是心思通透,没有人看不出明轩心中所想。不过这是叶孤城和他的徒弟的事情,所以除却拂月,其他人都没选择了沉默。小姑娘的眸色之中染上了一些悲伤,她从石观音的怀里坐了起来,端端正正的坐好,脊背挺直,一扫方才的娇软,而是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况味。
拂月澄澈的眸子望着明轩,轻声道:“师弟,何至于此呢?”
虽然平日里,明轩对于比自己小了一岁的师姐,是与之玩闹的心思比较多一些。然而从心底里,叶孤城和拂月,始终都是他最尊敬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将他拉出深渊,送他青云直上,给他无限温暖,明轩知道他家小师姐的心智并不能按照常理推测,所以这个时候,面对拂月的问题,他没有选择敷衍。
——不好好说清楚,是不行的。
明轩也端正的坐好,强迫自己抬头望向师父和师姐的目光。只是饶是如此,还是掩盖不住他的声线有些低迷的事实,如今的明轩看起来,就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明轩不是不信任师父,明轩是……”掩藏在宽大的袖袍底下的手蓦然攥紧,明轩微微闭上了眸子,喉结上下滚动了许久,方才涩声道:“明轩只是不信任自己。”
他才近距离的接触到皇权不过一月,却已经深刻的意识到这其中的可怕。最可怕的便是人心,便是权利对人心的侵蚀。明轩也不过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而已,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就连他自己都十分不确定。
所以,他不信任自己。可是思量之后,他还是觉得自己是将白云城当做家去看待的,所以为了这个“家”,他甚至可以将自己摆在对立面,当做是敌人一样,以最恶的恶意去揣测他自己。
将母亲留在白云城,看似是明轩在授予叶孤城自己的把柄,实际上却是明轩选择的对自己的本心的一种坚持。
明轩的话音一落,他便深深的低下头去——这是他寻常犯了错误的时候惯会做的动作,即使如今他已经成了皇帝,可是有一些习惯也总是刻在骨子里的。
叶孤城和拂月对视了一眼,叶孤城对拂月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便听见拂月道:“师弟,你放心吧,我和阿城会照顾好秦姨的。况且还有李奶奶在呢,谁也不敢欺负了秦姨去。”
拂月口中的李奶奶,说的便是叶孤城当年放在明轩母子身边的邻居。这位李奶奶早年也是行走江湖的人物,最是嫉恶如仇,悯弱怜孤的性子,她冷眼瞧了明轩母子几年,发现这明轩的母亲的确是柔弱又善良的女子,于是对他们也诸多照拂。
听拂月说起了李奶奶,明轩也不由笑出了声。他松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呼出一口气道:“可惜了,今年吃不到我娘种出来的海水瓜了。”
明轩的娘是被皇后的母族精心培养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借她的肚子诞下皇子,所以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不过到了白云城之后,她不知怎的就迷上了种瓜,而且在海边的一片沙地之中,还当真让她种出了十分甘美且汁水丰沛的大西瓜来。
明轩从小就喜欢吃他娘中的西瓜,八|九岁的时候就能吃得下二十多斤的一整个。拂月不算是很喜欢吃西瓜,却也能吃上三五块,足见秦氏的西瓜种的有多好。
看着明轩这幅馋得不行的样子,拂月便不由的抿唇笑了起来。石观音大抵是知道这么个典故的,也跟着笑出了声。苑珍姑姑有些莫名,不过拂月很快就体贴的低声与她解释了,于是这会儿女眷之中就笑开了。
明轩知道她们是在笑自己,少年的帝王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头,有些窘迫,最终却也跟着笑出了声来。
后来的日子,他或许还要面临许许多多的人心难测,面临许许多多的阴谋诡计,面临许许多多的艰难险阻,可是总有一些温暖的力量,始于他的少年伊辰,也延绵进他之后很长很好的人生之中。
这就是所谓的“福祉”罢。
明轩并没有多留,他又和拂月说笑了几句,便很快起身回皇宫去了,众人也不再多留,很快就散了。今日这几个人聚在一起,其实本就是为了商讨拂月及笄的事情。这么多年拂月一直是在腊月过生日,因为那是她被叶孤城抱回去的时候。不过既然找到了拂月的血亲,那么叶孤城也不是不愿自家夫人的生日这般糊里糊涂的过下去的。
确定了拂月的生辰在九月,叶孤城自然是要在她真正的生辰为她举行及笄礼。而拂月的及笄礼其实白云城一早就在筹备,只是这时候听说自家小夫人的及笄礼提前了三个月,还多了几位舅老爷和自家城主的岳父大人,一时之间,白云城也难免多了几分忙碌。
且不论具体细节众人如何争吵,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边是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自家小夫人,所以白云城上下的干劲儿都很足。如今已经七月,盛京距离南海还有些距离,忠叔便也开始催着城主和小夫人回城了。
数年前叶孤城的加冠礼上拂月被人掳走,因此叶孤城便格外不喜欢在城主府再摆什么宴席。不过拂月的及笄礼他也总希望能够办的漂漂亮亮的,这世上没有谁吃不得委屈,唯有拂月,是叶孤城半点也不愿意委屈的人。
其实按照西门吹雪的想法,他家幼妹的及笄礼合该在万梅山庄举行。不过一想到多年前他们娘亲就是在万梅山庄无端消失的,西门吹雪的心里就格外的别扭,既想让幼妹待在自己身边,又宁愿她永远不要踏足这个娘亲消失的地方。
万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的妹妹也像是娘亲一样消失不见,西门吹雪很怀疑自己能否还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失去。
所以并没有和叶孤城争持,西门吹雪默许了让拂月在白云城举行及笄礼的这件事情。至若听风,那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些年他除却在西方魔教渗透势力,主要的部署还是在南海的那座无名岛上,这次他们家囡囡及笄,听风便寻思着带着自家幼妹去自己的岛上玩几天。
而玉罗刹,因为他错过了大家集体讨论的时间,所以他的意见就自动的被摒弃掉了。等玉罗刹反应过来,他已经收到了自家闺女及笄礼的请帖,上面的时间地点写的分明。自家闺女及笄,居然还要被别人通知地点……玉罗刹简直气炸,一边启程一边已经决定要给叶孤城那个臭小子点颜色看看了。
城主大人表示,他真的没有讽刺岳父的意思,不过是应拂月的要求,给她的几个朋友下帖子的时候,叶孤城便顺手给玉罗刹也写了一张而已。
加快了手中的动作,玉罗刹牟足了劲儿要赶在自家闺女的及笄礼之前将西方魔教的那些杂碎清理干净——就是清理不干净,他也要勇于果断甩锅,总之,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去参加自家闺女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及笄礼。
至若其他人的请柬,拂月在中原其实也并没有许多的朋友,所结交之人无非就是花满楼和陆小凤,还有花家的几位夫人。花家并不十分约束儿媳,像是这样的场合,哪怕是南海路遥,花家的老夫人也是允许儿媳们参加的。特别是在拂月救了她们家老爷的性命之后,花家的老夫人更是别无二话,还嘱咐儿媳们为小叶大夫好生庆祝一番。
而花满楼算是半个万花门人,拂月自然也要给他下帖。至若陆小凤的那一份,拂月索性也直接送到花满楼那里,左右陆小凤居无定所,却时常要去花满楼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