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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别过脸看廊庑外头,对弘巽道,昨儿朕去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提起热河行宫的事来。皇父在治时曾说过要去承德避暑,后来一年年总有事耽搁。不是民间闹饥荒,就是鞑靼人挑事儿打仗。到如今四海升平,朕准备命工部着手扩建院子。皇父主张勤俭,朕记着教诲也不大建。老祖宗面上jiāo代过去,明年立夏迁到那里住一阵子,算了了她的心愿。你回去探探皇父和额涅的口风,瞧二老有示下没有。
    弘巽笑了笑,额涅的脾气皇上还不知道?扎在一处地方就不愿意挪窝。我又和皇父不对付,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回头我上庄王府找三叔去,托他去和皇父说,兴许还管用些。他们去不去都无所谓,两个人在畅chūn园过得也挺滋润。皇上别cao心他们,只管老祖宗跟前应付过去就是了。
    皇帝听了潦潦点头,舟车劳顿的,不去也好。
    弘巽应个是,前儿还说要装叫化微服出巡呢,额涅说人多不自在,qíng愿和皇父两个人。
    皇帝眼里闪过微芒,眉头微一拢,旋即又熨平了,换了个夷然的声气道,这二位日子过得舒坦,朕当初做皇子的时候也曾在外办差,苦头吃过不少,心境倒是很开阔的。
    弘巽摇头,皇父是什么人?他要装叫化,这点就是瞎胡闹。我估摸着又是三叔撺掇的,指不定还要搭伙一块儿去呢!
    皇帝面冷,平常脸跟石膏模子打出来似的,表qíng不够生动。弘巽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他却不是的,嘴角略一挑就算是笑了。弘巽瞧他松散,追着问,秋狝的时候定下来没有?我手痒痒好久了,听说林子里有熊瞎子,我打下来扒皮给哥子做椅搭。
    皇帝哦了声,那敢qíng好,下月初九就动身,朕可指着你了。
    弘巽得意非常,光着两条胳膊做了个扫袖的动作,恭恭敬敬打个千儿,仰脸笑道,万岁爷擎好儿吧!起了身,一纵就和兄弟侄儿们闹到一处去了。
    素以垂手站在一边,他们有说有笑时没人注意她,她有了缓和的时间,渐渐从惊恐中平静下来。可睿亲王一走皇帝又回过身来看她,她的心立马又吊起来,只觉皇帝常服袍角的缂丝海水江牙绣晃眼得厉害,直要戳进眼眶子来似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她以为命虽留住了,总免不了要惩戒,可是却没有。皇帝问她,你老家儿哪个旗上的?家里有什么人?
    她蹲个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是角旗下人,家里有父母亲,两个兄弟一个妹妹。阿玛现任下五旗包衣参领,在西山营里当值。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和副都统达chūn家有亲戚没有?
    素以闹不清他话里用意,只规规矩矩的答,副都统是奴才阿玛上峰,老辈里没有什么关系。
    皇帝半晌嗯了声,也没别的话问,背着手往丹墀那头去了。
    素以等他走远了才敢抬起头来看,皇帝正面没见着,单看背面,那也是英姿挺拔不容小觑的。她暗暗松了口气,已经转凉的天儿,后背衣裳吃透了汗,贴在身上冰凉一片。她狠狠打了个哆嗦,才发现手心辣辣的痛起来。原来通关的牌子攥得时候久了,在指根上压出了一道深深的凹槽,把四根手指头都弄得没了知觉。
    马六儿缩在值房里不敢露头,风波过了才出来搭话,阿弥陀佛,姑娘好大造化,这是白捡了条命啊!亏得有睿王爷在,否则这会儿已经上恩济庄受香火去了。
    素以gān巴巴的笑,可不,算我命大。她顺着人声看过去,睿亲王练布库正练得起劲,牙咬在ròu里,张着膀子造声势。刚才的事过眼就撂了,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她想道谢找不着机会,这地方呆着又太瘆人,忙同马六儿道别,从月华门溜了出去。
    走在夹道里从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她这会儿腿肚子里还抽抽,往前赶腾云驾雾似的。索xing停下来,左右看没人,便靠着宫墙蹲一会儿。
    日头正旸,照着红墙顶上的明huáng琉璃瓦片,反she出一串跳跃的金来。她细回忆起皇帝对她的评价,说她毛躁不配调理人,再想到值房里那起子追着她叫姑姑的小宫女,简直觉得无地自容。仰脸哀嚎一嗓子,临要出宫还gān这么扫脸的事,不是丢祖宗八辈的人么!她天天端着架子管教别人,自己却又这么没出息,想想都要臊死了!
    蹲了会子还得起来办差,一路往北过长康右门,斜穿过御花园到贞顺门道儿能近点。经过北五所边上的角门,里头规矩和旁的地方不同似的,掌事太监吆五喝六的骂苏拉。往里看一眼,官房堆得像山那么高,要是滚下来能把人砸死。味儿也不好闻,这是秋天还凑合,要是赶在大夏天,那得把人熏死。
    她脚下加紧着赶路,到了贞顺门前出牌子给守门禁军看。探身出去瞧见外面墙根上蹲了两个男人,穿一裹圆,鬓角拉拉杂杂的样子,确实不是好人家打扮。她招了招手,是翠儿家的吗?
    两个人点头哈腰的上来打千儿,正是,请姑姑的安。
    素以取了翠儿榻榻里清理出来的东西给禁军过目,里头有三吊当差得的月例钱,还有两身行头一双鞋,一并给了她家里人,又道,人在灯笼库前的井里找着了,这会儿运到西边槐树居了,你们上那儿收尸去吧!
    两个男人在宫门外等了四天,其实心里早就有了预感,可当真得了这样的下落,一下子控制不住,呜呜咽咽的悲泣起来。
    素以看了吓一跳,快节哀,宫里忌讳哭,叫别人看见了要惹事儿的。一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来,我也没什么积蓄,这点钱当是我随的赙仪。
    不、不那两个人推让,姑姑为咱妹子的事cao劳,不敢再叫姑姑破费。
    素以往他们手里一塞道,我是宫人,不带和爷们儿推推搡搡的。钱不多,就是个意思儿,别嫌弃才好。我那头还有事,这就回去了。你们也往城西去吧,耽搁久了不成。说着退进宫门,原道折了回去。
    肩上卸下副担子,走道也松快些。把牌子jiāo回敬事房,再回到长房的时候,尚仪绥嬷嬷招她吩咐话,慎行司来过人了,这关躲不过。问话也别怕,有一说一,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她听着心里没底,就像平民百姓进衙门,即使没什么也难免要发怵。更何况她前后想了个遍,似乎有了点端倪,只不过关系身家xing命,别人跟前不方便说罢了。
    绥嬷嬷看了她一眼,眼神能dòng穿人心,我和你说过,没事儿别惹事儿。死了的不能开口说话,这宫里谁也管不了别人的闲事,自己保命要紧,知道么?
    这是大内行走通用的保命符,素以心下了然,忙蹲安应了个是。
    ☆、第6章
    慎刑司不在宫内,在皇城外头中海边上,隔着一堵墙和庆丰司做街坊。素以出宫是由衙门里的人押解着的,两个大太监一左一右的督办,真有点作jian犯科了的错觉。
    她心里挺紧张,因为知道些内qíng却不能说出来,就开始变得没底气了。要是像前头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可以雷打不动。现在全然不是这么个事儿,细琢磨琢磨,这宫廷真的很险恶。女人和女人斗起来太狠了,为了独大,为了排除异己,宫外头两边娘家人较量,宫里头使尽浑身解数的栽赃陷害谋算孩子,也不怕损yīn鸷的。
    翠儿原本预备着分派给景福宫贞贵人做打扫宫女,后来七转八转给拨到了古华轩懿嫔那里。出事前一天去拜见了主子,回来得意的同她说,懿主子待下人真和气,留我在那儿坐了半天叫吃茶点,临走又赏点翠。跟着这么大方的主子,将来且有好日子过了。
    宫里善xing的嫔妃不说完全没有,总之是少之又少。素以嘴上不说,心里犯嘀咕。果然转头就传闻懿嫔动了胎气,险些保不住小皇子。瞧这架势,分明是有人要使坏啊!不过究竟是别人动手脚,还是懿嫔自己演的一出苦ròu计,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翠儿就那么莫名其妙死了,死在八竿子打不着的灯笼库。然后宫里开始查古华轩里的事儿,当然皇嗣是重头。慎刑司派人搜过了翠儿榻榻,并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死无对证下也就含混带过了。
    可是素以留了个心眼子,她没看到懿嫔赏给翠儿的首饰。榻榻里没有,宫女子不许妖妖俏俏的胡乱打扮,更不可能戴在头上。说不定翠儿就是先给人弄死了再塞到井里的,人家怕惹麻烦,顺带便的把东西也拿走了。想归想,都是揣测,她没有证据,不好断言,横竖里头有猫腻就是了。
    进了慎行司院门,地方不算大,两边的刑具真是吓人。重枷、拶指、夹棍、铁链子。还有内廷传杖的器具,那么厚的笞杖,那么宽的chūn凳!这要是摁在上头一通抽打,要活命怕是难了。
    她吸了口气,心里怵归怵,和她没关系的事儿,犯不着心虚。跟着踏进明间里,以为一定像过堂似的两边衙役侍立,可是竟没有。堂上两个人正说话,一个面朝外,一个背对着大门坐在案头上,聊吃食聊得正欢。
    坐在案后那个直咂嘴,海子里一年到头有灯笼子儿了,我徒弟前儿下去逮了半篓子,放到瓮里醉着了。回头我给您拿点儿,您带回宫做酒菜,那叫美!
    案上那个摇头,那玩意儿我上回在索六那儿吃过,蟛蚏嘛,螃蟹它亲戚,寡唧唧的。
    错了,我说的灯笼子儿是蟛蜞,俩夹子的。公的吃口没母的好,母的嫩,壳不扎嘴,鲜得很呐!一头说一头嘿嘿笑,就跟人一个道理,胡子拉杂的老爷们,埋汰死人!你再看看十七八的大姑娘,水灵灵的。人是这样,蟛蜞也是这样,公的到天边也不及母的吃香。正说着,瞥眼看见门口有动静,哟的一声道,来了!
    坐在案头的人回过身来,胖胖的一张大脸,笑得花儿似的。下了案头走过来,和颜悦色道,素姑娘今儿可吓着了?
    素以估摸着大概是乾清宫里闹的事传出来了,脸上一红,蹲身道,有惊无险,谢谙达垂询了。
    案后的人冲着胖子递个果不其然的眼色,又笑道,姑娘吉星高照着呐!宫里有睿王爷照应,这儿有长二总管保驾,我就是问话也得挑浅显的来。
    素以才想起来眼前这个胖子是长满寿,上回要银子说给她在慎刑司疏通,叫她回绝了,这回怎么自发自愿的替她张罗上了?再加上承恩公那头的肥差,暗中觉得奇怪,脸上却敷衍着,谙达这么照应我,我感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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