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被遗弃的痛苦,每当午夜梦回,仍会从深渊里满涌而出,质疑自己到底是谁,提醒着他是白靳沉,已无路可退,任由因误解而酿藏的嘲恨,不断风逝逐渐模糊的自我,不见原貌。
他依依稀稀记得在育幼院里等待领养的日子,每一回,总跌入沉甸甸的失望。他以为自己是被生父生母抛弃,恐惧与自卑吞噬懵懵懂懂的心,直到苏氏夫妇出现,孤单的漫长黑夜终於露出第一道曙光。原以为有了新家一切不再一样,怎料那总在黑夜起的浓雾,依然追赶着他,对自我价值的迷惘与曾被抛弃的恐惧,使当年的他拒绝被爱,一意孤行,封捆本心。一次次逃课翘家,苏氏夫妇总不厌其烦找回,甚至严厉管教,不愿放弃。
终於他说服自己,或许这里就是能停留的避风港。
──白隆泰与连婉霞却在此时出现,带着整个白氏集团气势滔滔而来。
被接回白家之後,为得父亲白隆泰一眼关注,为证明自己的价值,尽全力将白氏集团的荣誉与利益放在首位,眼里不容其他。得知当年的遗弃实属意外,孤傲如他,终於得到最不两败俱伤的解答。却留给苏氏夫妇割舍的难题,甚至连累一条人命。
愧疚感,从此啃噬着不再有温度的心。
他只能紧紧抓住白氏集团,将一切重担揽在自己身上,甚至不惜为父亲白隆泰挡去暗中的死亡威胁,深信这就是自己存在的目的。他是一旦设定目标便不顾所有反对,倾注一切势必要达成,甚至到一种执狂的地步,这样的人。
而再怎麽不愿,还是来到这一天……
对他有恩的苏家,以及亲生父母白氏,他终究只能择一。
「进来。」
白靳沉头抬也不抬,修长的手指翻阅着上午投资方亲自送来的扩厂建设计画,底下压着一份刻意忽视的文件。
苏亚辰一身精致俐落的黑色套装走至他的办公桌,脸色微愠,语调却保持温柔,「为什麽还是不签?」
「为什麽要签?」他淡淡反问。
很明显地,她是来质问,并且希望他按照建议去做,明知力驰对白氏集团而言就像护城河般,一旦被攻占,白氏产业岌岌可危。
以往的苏亚辰不会这麽做,不曾,也不敢,这一次,何以这麽胆大妄为?
她也变了。
「靳沉。」苏亚辰压抑着心里翻涌而上的怒意,转念一想,只要好好跟他说,不相信他不愿意为她妥协一回,就凭他对自己的亏欠。
──而这一招,这麽多年来屡试不爽。
她压下起伏的情绪,「当然签,我想不到不这麽做的理由,接受调查有什麽不好?既然力驰每季按时缴税,内部对股东透明公开,在东云市业界的声誉向来良好,何必担心跨市调查?」
「谁说我担心?」白靳沉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苏亚辰的笑容陡然凝住,「既然不担心……为什麽不签同意书让力驰接受公开调查?现在检方所掌握的证据对我们并非全然不利,如果你对力驰有信心,为什麽迟迟不肯签?」
他低沉笑了一声,自座位起身,从柜里取来一只员工马克杯,从容步至饮水机前,将杯子放在出水孔下,按下温水出水键。
「很希望我签?」他专注看着杯缘逐渐上升的水位。
细水柱强力冲入杯内,在宽敞安静的办公室内显得特别大声。
「不是,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或许力驰被调查,对整个白氏的影响并不会像顾问们评估的那麽大。我知道,我知道你投入相当心血在力驰,更不会让白氏集团暴露在不必要的威胁与风险当中,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些恐吓和诈骗案在t市闹得沸沸扬扬,如果力驰不配合处理,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苏亚辰心头猛地一慌,直觉告诉她,今日的白靳沉不一样,办公室里明明没有其他人,他对她的态度却这麽冷淡,这让她感到不安。
「听起来你十分了解情势。」
他走回座位,就杯缘轻啜一口。
明明是白开水,却像在喝咖啡,他低头看了一眼水杯,彷佛这才发现里头装的是淡而无味的水,心头闪过某人的身影。
那女人一走,连同咖啡香也带离,使他喝什麽都索然无味,连咖啡都不再冲泡。
思及此,他情绪陡沉,变得焦躁不耐,多想结束这荒谬的一切。
「靳沉,今天是最後期限,力驰必须给出答覆……」
「啪。」白靳沉从底层抽屉抽出一叠文件,丢在桌面,语气冷沉,「不是我们。」
「什麽?」
「你刚说,证据对我们不利。」他将文件再往前一推,厚厚一叠资料滑至苏亚辰面前,「不是我们。」
苏亚辰打开文件夹,翻开以活页夹固定的复印资料,每翻一页,那双恬静装满秘密的黑瞳便蓦然瞠大,震惊全写在脸上。
「叩叩!」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神情凝重的傅子睿、曹顾问与一位保全人员,未等白靳沉应声便直接走进来。
曹顾问是力驰的法律顾问,也是白氏集团的专属法律顾问,原本驻派t市m公司,最近察觉力驰某些不明项目进出频繁,循线抓出隐而未现的财务漏洞。
另一方面,身为资安顾问的傅子睿发现供应商催收款项、国外零件专利申请和行销代理部分都有机密档案外泄的情况。
这些可疑之处共同点是一个瑞士汇款帐户,帐户持有者为从未出国过的苏亚辰。
……
苏亚辰纤纤细手颤抖翻阅,里面有条列细项、照片、甚至通讯纪录……
「你早就发现了?」她惨淡一笑。世上了解白靳沉的人若只列一位,不是傅子睿,那就是她。
她十分清楚当白靳沉主动展示证据,就已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
──原来,他早知道她是泄密者。
「你什麽时候发现的?为什麽不直接来问我?你查我多久了?你……还有子睿……」苏亚辰缓缓後退几步,突感到双腿无力,跌坐进沙发。
白靳沉薄唇微抿,不发一语。
「说啊!你暗中查我多久了?就像每一个被你怀疑的人那样,你到底多久之前就开始调查我!」苏亚辰握紧拳头,突地尖声大喊,眼里布满着早已不堪负重的沉痛,与那份从不愿承认对已逝曾经的执念。
「没有很久。」回答的是傅子睿,一改平时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仰头叹一口气,「我刚发现时,反覆想查出你是遭人设计的证据,谁知越查……答案却越确定。亚辰,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还不知靳沉的个性吗?他既然回到白氏,就不会任由外人击垮白氏,你这麽做,何必呢?」
「我一开始不信,後来是想等你亲自告诉我。」白靳沉静静看着她,「为什麽?」
苏亚辰笑了,眼底浮现若隐若现的血丝。「你还不懂吗?我要力驰被抹黑击倒,让白隆泰对你失望,让你的亲生父母再一次抛弃你!然後……然後你就会离开他们,就会回到我和爸身边……」
那笑好似从被遗忘的深渊传出,是失望与悲恨交杂的低鸣。
「过去都过去了,就算靳沉回去,一切也不会回到以前那……呃。」傅子睿皱着眉脱口而出,意识到这麽说只让情况更糟,赶紧闭嘴。
苏亚辰抬眼,盯着保全人员,瞬时懂了,她凝视白靳沉,抬起手,指向那位保全,再指向曹律师顾问,「这就是你所谓的……等待我亲自告诉你?难道怕我不肯承认,就准备用对待外人的方式那样对待我?」
她深藏的爱也许不够宽宏大量,却也不该如此卑微不堪。
「我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难道你一点也不顾念我们这麽多年的感情?你真的变得像外界传言那样,冷漠无情的可以!」她虚弱缓慢地从沙发上站起,美丽的脸庞憔悴不堪,却充满不甘心,「却把唯一的温柔留给一个中途出现,对你根本就不了解的女人!」
「够了,亚辰,够了。」他手指肉着眉心,面露疲惫。
一边是对苏氏夫妇的承诺,一边是整个白氏的未来,他无从抉择,只能默默承载巨大的压力。
唯一能牵扯他心的人,早已离去。
这些遭误解厌恶的罪名,再多添一项,他毫无所谓。
真的一点也无所谓。
「我会替你找最好的律师。」
他轻叹口气。
「……但不是以力驰,而是以你个人的名义。」
白靳沉的话像是某种宣判,是彻底的决裂,撕扯苏亚辰的心。
「不劳你费心。」她一脸沉恸,迳自朝门口走去,直到站在门边,手扶门把,背对白靳沉,才语带悲凉。
「是我自己忘了……苏品威早就在十五年前跟着我妈一同死去,而我却还傻傻等着……」
一室无语。
……
***
「唉!亚辰这回捅的娄子可够大,她……应该不会有事吧?你也知道……单凭她的力量,不可能洒这麽大的网。」待所有人走後,傅子睿看着白靳沉,十分担忧道。
白靳沉转过身,将目光放在窗外远方,落地窗映照一如既往在众人离去後才透漏的倦容,和少有人懂的无奈。
「那要看亚辰对我这位作哥哥的恨,有多深。」
明明窗外是冬日艳艳天,里头却毫无暖意。
傅子睿也跟着叹息。
「苏家人是你的过去,白氏家族是你的现在……你有没有为自己想过,你的未来在哪里?总不可能一直这样背着b常人重上一百倍的担子,还假装一点都无所谓吧?」
白靳沉轻笑一声,「你这是在对我说教?」
「不敢,我打从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以後只有跟在你後面被你使唤的份,但就算这样,以兄弟之名,我还是要提醒你,人生很多重大选择,是要凭内心直觉做的,否则别怪我没警告你……到时你後悔都来不及。」傅子睿拍拍他的肩,「你让亚辰留在身边,把那女孩赶走,目的不就是想让人以为你在乎的是亚辰,可实际上呢?我告诉你,所有人都以为你无情,就我看透你,你要是真把一个人放在心上,就是拚死也会护着。」
他又伸出两指肉肉眉心,「你什麽时候才能少点话?要说就说重点。」
「重点啊?重点就是快去把她追回来吧!难道不相信自己能保护她?你什麽时候对自己这麽没信心?」
什麽时候对自己这麽没信心?
不,不是问时间,而是问理由。
因为太小心翼翼,才不敢留下一丝一毫她被自己牵连而受到伤害的可能。
所以他宁愿让她走。
所以才假装不挽留。ㄚūsんūωū.ǎsIǎ(yushuwu.a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