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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你就栽在他这儿了是不是?”
    我当时还在X市的房子里,叼着一根烟蹲在地上,兵荒马乱地收拾行李,咬了咬烟嘴,说:“一码归一码,现在还不是谈那个的时候。”
    我回过神,啃了一口苹果,对唐书禾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顿了顿,说:“还好。真的还好。”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唐书禾还在坚持:“你……”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床上的人动了。他睁开眼睛,浑黄的眼珠转了转,看见了唐书禾,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浑浊的嘶哑的啊啊的叫喊,插满管子的手尽力地挥动起来,我知道那是他想摸一摸唐书禾,唐书禾却收着双手,绕过他探身按了护士铃,说:“你要什么?”
    他却只是叫,叫了两声,看唐书禾不搭理他,终于不再叫,盯着天花板,眼泪流了下来。
    我们都知道他还没有失去语言功能,他只是说不出口。
    护士来了,没发现有什么事,给调了调输液速度,嘱咐了几句就走了。唐书禾看了一眼便盆,里面什么也没有,就给他轻轻按摩浮肿的双腿,他只是看着唐书禾,眼泪不停地流。
    唐书禾低声说:“我说过,我会回来给你送终。”
    那男人闭上眼睛。他流过泪之后默默闭上眼睛的神态和唐书禾极像。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才发现这屋子还有个人一样微微侧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非常平静,甚至有些陌生,他看了我一会,把头转过去了。
    随着生命的迅速衰竭,他胡言乱语的次数越来越少,思维却越来越混乱,有时候叫唐书禾的名字,有时候问唐书禾“你妈妈呢”,有时候问唐书禾放学没有,大多数时候是在睡觉,或者在半梦半醒间疼痛地哼哼。
    有一次他甚至把我认成了他的什么亲戚,前言不搭后语地跟我攀谈了几句,我坐在那,和唐书禾两厢对视,彼此的表情都说不出的复杂。
    他死在三天后的凌晨。那天正好是我和唐书禾值夜,前半夜刚过,唐书禾推我去睡一会儿,那时候他父亲突然醒了,看起来精神还可以,他看了看唐书禾,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少有的吐字清晰。
    唐书禾没有接话,顾自给他擦着身体,他看着唐书禾,又说:“你作业写完了就在这里玩?”
    唐书禾叹了口气,说:“我工作了。”
    “废物。”他说。
    唐书禾像没听见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父亲慢慢地说:“哦。你工作了。”
    唐书禾抬起头,对我说:“帮我给他侧个身。”
    我推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给他侧过来,唐书禾给他擦了擦后背。这时候我突然听见他说:“他对你怎么样?”
    我和唐书禾同时怔住了。唐书禾的眼神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给他把后背擦干净,把他放平,然后对我说:“路怀。”
    我看懂了他询问的神色,对他点了点头。他当着他父亲的面牵起了我的手,对他说:“你看见了吗?”
    他爸爸眼神很空洞,看了我们俩一会儿,说:“这是你同学?这次考得好,周末可以给你一天假。出去玩吧。”
    唐书禾的眼睛暗了。
    没多久的功夫,他突然开始大量呕血,那些血像在身体里存不住了一样往外狂涌,抢救了将近一个小时,没等唐书禾他妈妈赶到,人就已经没了。
    没有像样的遗言。他死前很痛苦,神智非常不清醒,一直在呕血,最后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更近似于解脱。人没得太快,大夫通知家属的时候唐书禾坐在那儿,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大夫和护士开始给他擦嘴角的血迹的时候,唐书禾才愣愣地问了一句:“腹水能放掉了吗?”
    我揽住了他的肩膀。唐书禾摇了摇头,站起来去给他擦洗身体,唐书禾的母亲赶到的时候我和唐书禾正给他换衣服,他妈妈看了一眼就尖叫起来:“没抢救吗?没抢救吗?”又扑过去晃他,他的身体已经凉得有些僵了,晃起来东倒西歪的,唐书禾放开了手,轻声说:“大出血,救不回来了,没留下话。衣服你穿吧,我去联系殡仪馆。”
    他母亲茫然地搂着他父亲的脖子,抬起头看着唐书禾淡漠的表情,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埋首下去,放声大哭。
    我跟着唐书禾走了出去,午夜的住院部门口空空荡荡,唐书禾看起来平静冷淡,结果连外套都忘了拿,在寒风里皱着眉给殡仪馆打电话,我拢紧衣服,把外套披在唐书禾肩上,走远了一些,点燃了一根烟。
    抽到一半的时候唐书禾走过来,披着外套,靠在柱子上,我说:“联系好了?”
    他点点头,说:“给我抽一口。”
    我看了他一眼,把烟递给他,他凑过来,生涩地吸了一口,皱着眉,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直弯下腰去,再抬起头的时候,憋得眼圈有些发红。
    我捋了捋他的后背:“好点没有?”
    “路怀,”他没头没尾地突然问了一句,“你说这算什么呢?”
    这算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吐出一口烟,只觉得如此虚空与荒诞。
    “就是路走到头儿了。”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唐书禾父亲的丧事从简,但到底琐碎。他爸去世以后他妈妈一直病怏怏的,唐书禾又是家中独子,葬礼前后一应事务,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父亲的身后事,我只能帮上一点很小的忙,大部分必须他自己去做。两三天的时间,他几乎没怎么睡觉,我在我爸妈家住,他爸出殡的前夜凌晨,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背景音里是他妈妈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他也不说话,很反常地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每一声叹气都像是在吃他自己。我当时也没太睡着,一下就清醒了,看了一眼表,凌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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