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转转心,她晃到灶堂,为众人打理早膳。
她不会做什么菜,却喜爱一道甜粥,便跟司膳长学了学。不过搁些米豆与桂圆枸杞,说来也同煮药一般。
她不太熟悉萧老的灶台,火烟生得大了些。
不久,萧老赶着步伐进来,助她灭了些火势。他看了看炉上一锅已略焦的粥,摆了个惊奇神色道:「星门主,你一早忙些什么,这粥…还挺香。」
她红着脸道:「爷爷莫笑,宁夕不大会做饭,就只会做这道粥。擅用了灶房,爷爷莫怪。」
萧老挥挥手道:「当自己家。星门主,你倒像我孙女,可有小字?」
星宁夕笑道:「幼时父亲唤我宁儿。」
萧老点点头:「西疆大漠,唯图个宁字,星前君主有心了。宁儿,你昔为花门主,听青儿说你很懂药理,想来你师出名门,颇能助我。你考不考虑暂且在这帮我理个田,管理些药材,你也好攒些盘缠,添点民生。」
「爷爷若不嫌弃,宁儿自是乐意。」
她望了望窗外,道:「爷爷,我在小屋外边儿瞧见不少岱山没有的花药,能不能看看爷爷的药田?」
萧老笑道:「当然行,你晃晃走走,从山脚到这儿,可有好几亩地呢。」
星宁夕前脚才出。洛青与辰昕下了楼,到灶房查了查。辰昕奇道:「爷爷,你煮什么?我们在上边,嗅到了些焦味。」
萧老坐在桌边,淡淡喝着茶道:「还等得着你们下来,火早灭了。」
两人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洛青瞧了瞧桌上的粥道:「甜粥?爷爷什么时候换了口味。」
萧老笑道:「你那娘子做的,差点没把我灶房烧了。」
娘子?洛青脸一窘,道:「宁夕人呢?她酒醒了么?」
萧老瞧了他一眼,道:「哟?刚可没人提到宁儿,你怎么给对上了。」
洛青一愣,烦乱起身道:「罢了。我去我府邸转口那儿,置个烧饼来垫垫。走了。」
辰昕笑道:「你去买那烧饼,正好让那老板女儿,多送你一对油条,一笼包子。够我一起吃了,甚好。」
萧老故作正经道:「昕儿你去吧。这洛青娘子都带回来了,那些桃花也该斩一斩。」
洛青忍不住道:「爷爷,我不过照大哥心意留了她,事关人家姑娘清白。您别乱讲。」
萧老随手挥挥:「行了行了。她刚去了药田,说要看看兰台的花药,现下时辰还早,不如你去同她讲讲。」
洛青道:「药田?」
辰昕看了他一眼,道:「你去吧。那烧饼也要等上一阵,回头叫你。」
洛青点了点头,起身便往外走去。
萧老一笑,道:「他那双脚,倒还诚实些。」
洛青几步跃上药田阶梯,沿山寻着星宁夕。走没多久,便见她在一畦白棠花田里,正旋着身跳舞。一身月色纱衣柔媚,翻飞在空中,娉娉婷婷,款款如蝶。
他震动着,转不开眼。
星宁夕发现了他,停了动作。朝他道:「叁哥,找我?」
「爷爷说,你来药田,要我陪你走走,却打岔你了。」
洛青走上,见她双颊红润,洋溢着比平常还馥郁几分的花香,有些后悔惊扰了她。
「没有。不过见这花田好看,起了兴就想跳舞。」
他觉得,她跳舞,委实比这花田,还要好看几分。她浅浅笑着,足以羞花,旋起身来,满山花木尽失了颜色。
「兰台,大概是全西疆白棠开得最好的地方。除了这畦花田,还有好几处花海。」洛青敛着心神,随口解释。
她端详起花,轻叹道:「岱山太冷,白棠得靠花门悉心养着,能得一棚花开,已很是不易。不然…白棠花海,有则传说…。」
洛青瞧着她,问道:「传说?」
她一楞,忽低下头,道:「嗯…没什么…。」
洛青一笑,道:「相传,若能在一片湛蓝白棠花海,向所爱之人倾心,花灵会祝予他们情缘相守。你说的,可是这个?」萧老从前同他植理这片白棠,神秘兮兮告诉过他。料她说来羞怯,却偏想惹她。
果然,她脸上红霞又现,微微恼道:「你知道了却偏要问。」她蹲下来轻拂了拂花瓣,道:「只世上终究没有蓝色的白棠花。」
洛青笑笑不语。想起方才打断了她,道:「上一次见你跳舞,倒是…十年前了。」
星宁夕闻言,瞟了他一眼:「原来你记得啊,堂主。」
她果然也还记得。他歉然笑道:「自然不敢忘…,那天是我们不好。委屈你了。」
那年,是洛青要接堂主当年,他还是二十出头岁的青年。
夜穹与忽和几位长辈,带着他、夜阑、和下任要职兄弟,上岱山赴宴,欲让后辈多与星天漠熟悉。星天漠万分重视,亲自设宴,亦安排了星宁夕献舞敬酒,为下任堂主致意,表岱山门与月盟交好之心。
那年她十四岁,盛颜初开,袅袅纤柔,渐显出女子姣好的身段与神态,跳起舞来十分出众。
当日席上琴音清妙,她一身十样锦色纱衣,盈盈舞在殿上,清秀灵动,脱俗若仙,倒不似一般歌舞浓艳无趣,登时惊艳四座。就是洛青不太喜爱弓筹场合,也不禁停驻了目光。
她无甚风月心机,一双眉眼,澄澈动人,却从不与座上宾交会。白棠花香微醺,愈发撩拨得席上一众想和她对视的男子,心荡神驰。
一曲既终,她一一替众人甄酒对饮。方才入座她已敬了几杯,如今再敬过几位长辈一轮,待她欠身在洛青身前,面上已晕着几分霞色,显然酒量不是太好。她未施脂粉,仅点绛了唇,头发简单编在身后,辫间缀了些花,除了耳上一对银钩,并无太多装饰。
她兀自垂着眼眸斟酒,待洛青接过,便再为自己斟酒,轻轻道了声:「敬堂主,敬月盟与岱山门,交谊久长,共图西疆和安。」便自饮了一杯,始终也没瞧他一眼。
安顺的神色间,几分淡然自若,几分清傲自持。
姑娘向他敬酒,一向数不尽的金钗晃着,一个又一个媚眼无止尽的抛着。洛青心想,她倒是个烈性的少女。
敬完洛青,她又为一旁夜阑甄酒。洛青有些好奇,自己都有些上心,他身旁那素来喜好美人的兄弟,见了星宁夕,该忍不住忘情。
夜阑果然带着笑,正直勾勾望她。洛青看得分明,夜阑接过酒盏时,顺朝她柔柔的手摸了一把。
她显然吓了一跳,急抽回手,打翻了一壶清酒,泼了夜阑满身。她原就吃惊的脸又慌了几分。
星天漠见状立时厉声斥责,要她称罪陪礼。
她秀眉一皱,转身迎视她父亲,道:「他…。」
闻声,星天漠怒气更盛,道:「还敢顶撞,跪下!」
她仍杵在原地。对面一天门弟子亦起了身道:「师父,那总长无礼在先,为何为难师妹。」那天门弟子能看到夜阑的小动作,自是因他一路盯着星宁夕瞧。
星天漠青筋爆跳,怒震桌道:「放肆!你师妹不懂事,你竟跟着胡闹,下去领二十杖,滚!」
其实不过洒了酒,她赔个不是也就罢了,连起师兄公然顶撞,却叫星天漠十分难堪。
星宁夕闻言,立时收了傲气,急向星天漠大伏在地,道:「女儿不懂事,坏了您筵席,请您饶了二师兄,女儿甘愿领罚。」又向夜阑伏道:「宁夕不慎,碰倒了酒盏,赔了总长一身衣裳,坏了总长兴致,是宁夕之过,还请总长见谅,莫要介怀。」
夜阑一笑,道:「不如,你帮我替了这件衣裳。」
星宁夕伏在地上的身子一僵,并不应声,亦不敢起身。
「夜阑,休得无礼。」夜穹在旁,沉声道。
忽和方才虽未看得分明,这事起在夜阑,他也略知一二。喝了口酒,搁了酒杯道:「夜阑,你把座上长辈放哪了,还轮你处置?星姑娘是日后岱山君主,就算倒你一锅汤,你也得承。」又向星天漠道:「老漠,这洒了酒不过小事,小辈们就是冲动了些。我看你这女儿舞跳得挺好,莫让她直跪在那,她要领罚,不如再跳几支舞吧。」
洛青当下见两位长老,竟不挑破夜阑,反让星宁夕抗责,很是不悦,本想发声,却叫忽和眼神拦了下来。如今历练了几年,方知当天的情况,争得本就不是是非,让夜阑赔不是,只会让星天漠更加在意,这事后究责,当更为严厉。而那事由,本也没几个人瞧清,当众论起来,也叫星宁夕难堪,只能让她将事揽了,最好说得星天漠罚她敬个酒,跳个舞当作赔罪。
星天漠见两位长老开口,也不便再说,瞪了那天门弟子与星宁夕一眼,道:「宁儿留下,彦熙,你回天门殿跪着。」
那彦熙敛着怒眉,一揖而去。
星天漠要她再为两位长老与夜阑敬酒赔礼,再跳一曲。
她一双眼红着,依言做了。一席舞淡淡含愁,醉了几分,更显风姿婥约。
洛青善琴,直觉那出自森门主的琴声,也多了几分敛着的怒气,不免望了几眼。
星天漠瞧着星宁夕,似意识到什么,静静喝了杯酒。她这女儿,竟也这般大了。
白棠花田里,星宁夕挑了眉,看着洛青道:「当天席上顾全他面子也就算了,那总长,回去究竟挨罚没。」
其实月盟不若岱山门规矩多,孩子既成年接了职,长辈也不再日夜盯着。那夜阑平日惹的事不少,当天那般,委实事小,长老们不过厉声责了几句,也没怎么罚。
洛青凉凉笑着,道:「都十年了,你总不会还气着?」
星宁夕睁大眼,洛青这么说,倒是没罚。
她埋怨道:「那天你们回去,我和二师兄各挨了二十杖,从白天跪到晚上。父亲连列七条,说我行事不慎,不知轻重,不辨情势,不懂忍敛,公然顶撞,累及同门,得罪盟友。每日早武前,还得再跪一个时辰,连跪七日。且从那之后,他便不再让我赴大宴跳舞,抛头露面,那约莫是你们最后一次看到我…。」
星天漠自然不会再让她跳舞,却不是因为她开罪夜阑,而是因为她太惹人眼目。然洛青有些惊讶,她不过洒了壶酒,便要罚成这般,论她恋上地门主,想着私逃,究是如何活了下来。
他叹道:「你父亲罚得,也特重了些。宁夕,你幼时…究柢如何生活?」
星宁夕一愣道:「幼时…?我…也记不甚清,稍识之无的年纪,我便拜我后娘花门主玦希为师,习花门艺舞与医药,后又破天门不收女弟子之例入门,得再匀出时间练武。从早到晚就是书堂武堂药堂。说起来,天门武行,净是打杀。师父的花门二经,揉合了武行与舞蹈,练起来倒有趣些,在花门,还能听乐习歌,亲花善草,我原也喜爱。」
洛青浅浅笑道:「果然没空闲再练厨艺了。你那锅甜粥…。」
星宁夕瞧了他一眼,低下头道:「不好吃么…,早上火生得大了,焦气重了些。岱山冷天尤寒,师兄们练武又消耗体力,我若在门内煮那粥,大家可是抢着喝的。」
洛青笑笑,那般光景喝起粥倒是不错。
他忽然想起她先时提起师兄,似有不少芥蒂,好奇问道:「你师兄们待你可好?在岱山门,可还有家人朋友?」
星宁夕想了想,叹道:「小时候,父亲还许我同他们闹着玩,后来,我大了些,父亲下了严令,他们对我便多了几分礼数,敬远得很。再后来…我与岩靖峰订了那门亲,他们自然…各个敢怒敢言,对我极不友善。直至我接了上门主,他们才勉强原谅了我。」
她随手转弄着一株小草,又道:「至于朋友…,天门没有女弟子,花门女子几个几个交好,我未与他们同住,也没空与他们交游,便有些生疏。但我父亲与森门暮家交好,我与暮家小妹,都稍听得懂万物生灵之音,我们一见如故。此外…还能同我说些话的,如今,再称不上是朋友了。」
想起过往,星宁夕有些黯然神伤,淡淡道:「叁哥…不如,我们再去看看其他花药吧。」
洛青点了点头。想她最后说的约莫是岩靖峰了。
她在岱山门,父亲严厉,门人淡漠,处在天地两门仇怨间,委实过得有些孤独,加上那岩靖峰,伤她太深,也怪不得她不想回门。
他陪着她,缓步在药田间,见她不过片时,已敛尽方才眼底哀愁,和当初大殿上烈着性子的少女,判若两人,荏苒十年,倒磨出了她一番圆融内敛,忍让相安。
他看着她,心里有些不舍。
星宁夕已全心搁在那些草药上,欣然道:「叁哥,这兰台和岱山一带的植系不大相同,好些我只看过图鉴和干燥后的药材,却没见过他们在田里摇曳的样子。这些花草,爷爷照料得甚好,绿意昂然,香气十足。这是…?」
星宁夕叙叙叨叨,洛青却不怎么留心听,想着她与岱山门,又想起她昨晚大醉伤怀的神情,不觉出神的看着她。她如此善压抑,不知她这番清淡神情下,藏了多少苦。他真要照秦潇的话,留她助月盟抵御岱山门?
星宁夕拾起一株小草细瞧,一抬头,见洛青望着自己发楞,唤道:「叁哥?」
洛青闻声,忙一凝神,看了看她手中的草药,解释了一番。
星宁夕听得新鲜,点了点头,眼神发亮如光。
洛青松了口气,心里不觉困惑了起来。
「洛青!」辰昕自药房上来,在远处喊着:「南城来报,我们得赴大堂。」
洛青回喊道:「知道了。」转向星宁夕道:「抱歉…我得过去一趟。」
星宁夕一笑,道:「叁哥你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