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他反常牵着星宁夕入了北林,秋风潇潇呼号,搭上还微暗天色,有些吓人。
漫漫逛了逛,他忽在一上行的陡崖边停步,道:「你便这般让我牵了来,也不害怕?」
星宁夕歪着头道:「怕什么?」她虽认识他不过几月,比起门内任何人却似乎都还相熟些,她不觉很是信任。
山夆不答,笑了笑。她还是一般天真。
星宁夕被他这么一笑,反倒有些紧张了起来。
山夆提气跃上了崖,半晌又落下,手上多了一朵娇艳红花。他拉过她的手,将花放在她手中道:「我昨日发现一窝雪狐,便将阿雪送回崖上了,究柢是灵兽,再留终是不好。崖边见着了这花,想你会喜欢。」
她虽不舍阿雪,却也高兴牠适得其所。赏玩了一会儿手上的花,眼里闪着星光般,笑道:「喜欢。」
山夆笑了笑,稍正了神色,道:「宁夕,接下来一个月,我不能来陪你了。想必你也听说,樊门主要交位与他儿子,门内许多事要忙,万不能出错,否则连累了你。」
闻言,她有些落寞,缓点了头道:「我是听说了。就连父亲都说新任地门主很是出众,乃不可多得之才。但…那传位大典,他还是不让我去,我想来是见不着你了。」
山夆一笑,道:「你就别跟了。你父亲为了护你用心良苦,别让他操烦。」
星宁夕瞪了他一眼道:「你这就不叫他操烦?」这用雪狐拐了她的地门人,越来越叫她忧烦,更别提星天漠要知道了,该怎么处置他们二人。她用情愈深,这事便愈发困扰她。
山夆看看她,认真道:「听我一句,这次真的别去了,也别偷偷跟在后头。地门人多的场合,你就避一避。」
她少见他如此认真神色,只得点了点头。
山夆又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他抬头望了望满月,续道:「下个十五,你过来,我同你讲讲。」
星宁夕又点点头,怅然道:「一个月…就是有那么些长。不如你现在就告诉我。」
山夆淡淡一笑,将她轻抵崖边,倏然吻了上去,轻轻腻腻,温温柔柔,令她眩了眩,只依了他。
「等我。」山峯松开口,吐出二字,眼神坚定的看着她。
她低下头「嗯」一声应了。别说一个月,一年她也是愿意等的。
一向见完了山夆,她便直赴天门殿习早武,其时天光方亮,她总是最早到的一个。这日,文恒提早赴堂,背手站在殿门旁等她,见了她,一脸神色沉得令人不寒而栗。
「大师兄?」她轻声唤道。
文恒厉眼瞪她,沉声问道:「你去哪里?」
她别过眼,道:「我…就睡不着,出去晃晃。」
文恒摇了摇头,愤然道:「你不用瞒我,我前日到森门林找暮岩,谈了整晚,早起回门路上,却瞥见你,跟了一回。」他带着无奈,恼道:「你,你找谁不好,偏要找他,你道他是谁?」
见文恒已然知晓,她冷道:「我知道你们不喜地门人,他又是樊门主座下弟子,自是更加敌他。你这是准备告诉父亲了?」
文恒一叹道:「为了保你小命,我还真不敢告诉师父。」又道:「座下弟子?看来他也瞒着你。你可知道他不是普通座下弟子,他是樊门主的儿子,岩靖峰。再过几日,他便要接地门主之位。」
星宁夕闻言,宛如当头雷劈,瞪着文恒说不出话。怪不得他总说的模糊,怪不得门人那样怕他。
文恒见她楞着,微有些不忍,实话却仍是要说的:「你要晓得你的身分。师父既要你接君主,任何一个刺着地门徽的门人,上至门主,下至洒扫小徒,与你都没有可能。别说地门人,既要掌倾天剑,你,不该对任何人生情。你和他,还是趁早断了。师父那里,我不会说什么。你好自为之。」
她哭了来来去去几回,心如满山秋风寒凉,山夆「等我」二字却仍萦绕在耳。她想见他,想听他要说什么,想听他为何相瞒。这地门传位大典,她如今更是要去。不如就混在花门门人里,去集贤大堂瞧瞧。
交接门主之位,究柢是大事。天地两门再不睦,朝拜君主、会见其他门主,该有的礼数,仍得作足。当日集贤大殿,琴乐琤瑽,镇日不绝。广场早早分列了各门人马,跑了仪典,上了酒水歌舞、摆了武台。虽是地门主交接,也是难得大阵仗,门人欢快,高声畅谈。
她却高兴不起来。
大厅上新地门主一席玄衣,发髻梳了个齐,在她母亲樊姝陪同下,面伏地,安顺的行了朝拜大礼。一起身,地门人齐声尊喊着门主。待回过身来,星宁夕瞧得真切,一张冷峻的脸上面无表情,正是山夆。
山夆二字,原是拆了他真名的峰字。
浑浑噩噩、暗夜垂泪的日子怎生过的,星宁夕记得不甚清了,她连藉酒浇愁都不敢,生怕自己一个失态,叫星天漠看出异常来。偶尔当真脸色差了,便称病蒙混过去,文恒万分担心星天漠知情,总替她圆场,事后看她又是一脸谴责神色。
期至约定的十五,她怀着不安,挂着泪,缓缓走到天池北侧。时辰推至寅时,已不见满月,一山木芙蓉斗霜开得灿然,袅袅送香。
她一眼瞥见他立在岸边,悄然无声坐到他身旁石上,一语不发。
山夆蹲下瞧她神色,半晌,道:「你知道了。」
星宁夕别过头去,道:「如今这称呼…是不是要改口了,门主。」
山夆坐了下来,沉默着。
她半刻藏不住话,抬起为泪水浸红的双眼,道:「为什么瞒我?你既知道我们不可能,为何还招惹我?」
山夆看着湖面,静静道:「我待你的心意不假。起先便与你明说并没有好处。如今,你知道我的身分,便不与我一起了?」
她略激动道:「怎么一起,倘若你只是一介地门徒弟,还有可能也拜了父亲进天门,大不了…大不了,你若肯,我同你逃出岱山便是。如今你却是一门门主,还是全岱山都会反我们的地门主。」
山夆闻言,转过身来,握住她双臂,道:「你愿意…,同我离开岱山门?」
星宁夕低下头道:「最差就那样子…。」
山夆眼里闪着少有的激动,道:「我也想过。」说着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哑声道:「我却以为你会不肯。毕竟你要丢的,是整个岱山门。」
星宁夕一眨眼,又潸然两行泪,道:「我究柢不是个适任君主的人,大师兄都比我好得多,父亲却偏要把我压在那个位置。」
山夆轻轻松开她,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道:「宁夕,你既抛得下岱山门,我区区地门主自然也丢得起。只是…这得好好想想,我们失败不起…。」
她一双清丽的水眸,闪烁流光:「方法总是有的,天地之大,容身之处,也一定有的。」
他眼底,深情而抑郁,瞧了她半晌,道:「但是那里,没有岱山,没有你父亲,没有亲人,只有我,你…,真的愿意?」
她震动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山夆将她紧搂入怀中,低头重重吻她。
秋花夜里随风飘摇,落在他肩上,又跌碎了满地。
「我也愿意…。」他滚烫的泪滴在她原就湿得一蹋胡涂的脸庞,几番长吻吻得她心神俱碎,巍峨高耸的岱山,也不若他两儿女情长。
私奔,再缜密也有疏漏。她却怎地也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错。
他们疏远了几月,暮樱在旁帮着,瞒过门人、瞒过文恒,瞒过师父玦希弄到了能消白棠花香的禁药方。
约定的日子,等来的,却不是山夆。
时令已至来年初夏。樊姝,岩靖峰母亲,一身墨色荡漾的丝织长裙,轻晃在她面前。
她大跪在地,求樊姝放过岩靖峰,哭着道都是自己的错。
樊姝俯身扶她,细眼瞇着,看不出喜怒。一张口,却无责怪之意:「宁夕,你别慌。既然有情,禀明了父母便是,何苦如此。」
星宁夕惊诧抬起头,不敢相信樊姝口中说的。
「你先回门,向你父亲和师父好好赔个不是。我会为你们打点打点,登门请你父亲为你们订定亲事。你也知道他一向忌我叁分,由我出言,他必只有答允的分。」
星宁夕望着她,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半晌只愣道:「师兄呢…,他人在哪?」
樊姝浅浅一笑,眼神深不可测:「这私逃究柢令我不大高兴,说回来也是犯了条大门规。不过他既是我儿子,你便无需太挂心,我不过要他到东疆北漠,让我徒儿开释开释,历练历练,几个月至多半年便也回来了。这身负重任之人,心志到底得沉着坚定些。」
星天漠那头,自然从未发过如此大的脾气。她用了消白棠花香的药,转不了内息护体,只能咬牙忍着父亲拿长杖往死里打,她周身血痕,一杖落下,又吐了满地鲜血。大师兄文恒想求情,落了个知情不报,一并挨揍得狠。门人在厅旁跪了一地,二师兄才道了声:「师父…,」便也挨了一阵打,众人再不敢出声。
最小的师弟,亦是星天漠么子,星浩,尚未进殿,在殿门边见着了,连奔花门殿搬来了母亲玦希,才终劝下了星天漠。
身伤累累,半昏半醒间,似是森门主暮岩疗了她一身伤。
这门亲,事关君主之位,樊姝一开口,若是拒绝,便等同与地门宣战,星天漠为岱山门相安,心里打定拖延,嘴上终究是允了。
然见不着岩靖峰,她一颗悬宕的心无处安放,泪眼模糊,日子过得也模糊。
半年后的某日,岩靖峰忽然笑着站在知芳院前。
他伸手揽住她。
楞愣依着他厚沉的肩,她双眼噙着泪水转了几转,终究出了框,道:「怎么…回来的那么突然?」
「从今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她梗着喉说不上话。
沉默片时。他再道:「你终要做我的妻,如今我们见面,再没人能拦,用不着寅时摸黑,瞧你也瞧不甚清。」
她靠在他怀中,勉强一笑,又落下数行压抑许久的泪。
她以为,这是她相依一生的男人。再难,总还有希望拨云见日。
「宁夕…?」好似有人拉了拉她,她身子一软,倒在洛青怀中。
她醉得深,双颊爬满了泪微微啜泣,身子有些颤抖。
洛青扶着她,看着她湿透的脸,心里隐隐发疼。山藤和辰昕仍坐在桌旁,心头跟着有些沉重。
萧老一叹:「让她醉一醉,哭一哭吧。人生大苦也都让她遇上了。」
辰昕一叹,朝山藤道:「这倒是第一回同她喝酒,便醉成这般。我们也不过热了那么一壶?」
山藤楞道:「这…她酒量也是忒差,比洛青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