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十二年水上生活积累的丰富经验,我判断出那是什么响声。不等我向于齐军说出口,我惊讶地看见上游大堤拐弯处,那个名叫祝家岗的地方,涌起滔天巨浪,迅猛地掠过码头旁的高大趸船,席卷沧港镇北岸停靠的大小船只,猛扑桠杈堤边伸出的那座巍峨矶头,如同千军万马,攻城掠地,锐不可挡。
当一排排滔天巨浪碰到矶头,受阻于那一块块巨石时,浪头粉碎,浪花冲向百米高空,如暴雨般洒下,溅得我满身满脸湿漉漉,水淋淋。
我抹一把眼睛,再睁开一看,滔滔洪水,滚滚大浪已经到了我所在的大堤下,浊浪裹挟着殒命的猪牛狗羊等各种牲畜,还有那连根拔起的大树,没有完全散架的木屋,锅碗瓢盆,竹枝花草,浮满了整个江面,气势汹汹地朝我面前的春柳湖掩杀而来。数分钟前看上去还如诗如画的春柳湖,一眨眼工夫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鲤鱼滩上搭建的一座座芦苇棚,湖边生长的一排排杨柳树,霎时都成了水下之物,依滩岸停靠的一条条渔船全被冲得无影无踪。一片惨景,目不忍睹。
于齐军眼望着被洪水吞蚀的春柳湖,捶胸顿足,连声呼号:“完了!春柳湖全完了!没想到今年的中秋节还会来这样一场大水灾。我悔不该邀请你来做客。你赶快回二中去吧!”
不等我回答,猛听到春柳湖上传来铺天盖地的呼救声:
“救人呀!救人呀!”
“不得了啊!快来救人啊!”
一阵紧急的呼救声,在湖上飞旋。
先前在湖上捕鱼的船群猝不及防,已被无情的洪水冲得七零八落。有的被卷进了芦苇荡,有的被冲入了杨柳林,有的被掀翻在大浪里,有的船尾在天上船头在水底。
好在渔民经见的世面多,练就的水性好,这场秋汛与他们走洞庭,下长江,入东海所搏击过的洪峰险浪相比,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凶。虽然渔网丢了,鱼儿跑了,茅屋塌了,村子毁了,但只要把性命保住了,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再来。他们抱定一个信念,只要有人在,一切都可以重来。
渔民们躲避着大浪,稳住渔船,保全性命。
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呼救声,所有活着的眼睛都聚拢过来。
只见波浪翻滚的湖心,有只拱棚渔船,在波峰浪谷间颠簸,有个老妇人站在船尾,手里的一把桨叶拼命地划动着,却抵挡不住洪水的冲击,拱棚被大风揭开,巨浪猛烈冲击,船体急速摇晃,拱棚被刮落进湖水里。
老渔妇一边划桨一边大声呼救,船舱里的七八个小孩哭的哭,喊的喊,乱成一团,情势万分危急。
我身边的于齐军告诉我,驾船的老人是村里德高望重、心地善良的陈五奶,已是72岁高龄,家里的亲人有的被水淹死,有的患血吸虫病身亡,仅留下她和孙女周小芹相依为命。祖孙俩有一条行船用于放网捕鱼,有一条坐船作为日常起居,便没有像那些家里人口多的渔民那样在张家碈的残存古堤上搭建芦苇棚。大队党支部书记黄春江在大队网具室兼大队部一侧给她祖孙选好了棚址,也搬来了搭棚的芦苇,却遭到陈五奶的坚决抵制。
陈五奶的理由很充分:俺祖孙两个有一条坐船,有一条行船,白天打鱼用行船,晚上睡觉用坐船,日子就过得下去了,知足了。要是在岸上搭个芦苇棚,涨水时淹,退水时烂,一年要搭几次,费力又费神,莫多的把你们干部害苦哒!
陈五奶强调说:“这芦苇棚我说不搭,是真心真意的,没有半句假话。”
黄春江坚持说:“不给您把芦苇棚搭起来,我夜里睡不安稳。”
陈五奶不容商量地说:“这芦苇棚不搭,就是不搭!你如果硬要搭,我就跳进春柳湖里让鱼吃了,省得你操心。”
黄春江只好依了她。
渔民们每逢下湖捕鱼,周小芹驾着行船跟着大家一起去放网,陈五奶就留在自己的坐船上,帮忙看管队上出湖妇女送来的大小不等的孩子,规避下湖时小孩掉下水淹死的风险。
不等于齐军的话说完,我看见渔船已被洪水打翻,陈五奶掉落水里,双手死死抱住那把桨叶,拼命地挣扎。
几个孩子散落激流中,被大浪淹没,又浮出浪尖,每个孩子身后绑着的一个大竹筒承载着袭来的大浪,脑袋没入水中,立刻又被竹筒托举出水面。七八个孩子被大浪卷向湖面的不同位置,每一个小孩就像一片树叶随时都有被风浪彻底吞没的危险。
就在这紧急关头,被洪水冲散各处的渔民,好像听到了一个号令,同时从不同的角度奋勇杀出,有的双手劈开波浪,有的埋头冲开激流,有的用根竹篙撑起身子脚踩浪尖飞奔,有的划来小渔船接应。
一个又一个小孩得救了。
陈五奶得救了。
我和于齐军都为之庆幸。我俩清点着人数,已有七个小孩被渔民救起。
这时,只听陈五奶大声呼喊:“还有一个!还有鸡婆没救上来!”
我俩看见一个身背竹筒的小孩被大浪卷到离我俩大约一百多米的湖面。
这时,听见湖上一片喊声:
“秋萍嫂的伢儿小洪得救了!”
“少军哥的女儿阳阳得救了!”
“长庚叔的伢儿菱砣得救了!”
“拐哒!拐哒!鲤鱼嫂的伢儿鸡婆没看见哒!”
于齐军朝岸上大声回应:“鸡婆在这里!”
说着,他飞也似的冲下堤坡。
我也毫不犹豫地冲下大堤,看见鸡婆背脊上捆绑着一个大竹筒,正被无情的浪头卷过来,四肢拼命地挣扎着,从漩涡里浮出,往下游漂去。
由于上游位于桠杈堤的那座矶头起到的减冲作用,这一段水面的流速稍微平缓一些。
眼看鸡婆接近岸边了,可又一排大浪袭来,一下把鸡婆推到离岸十多米远。
我前面的于齐军边跑边甩掉身上的衣裤,跳进激流,伸手去抓鸡婆。
我甩掉了鞋子,衬衣和长裤都来不及脱下,几乎与于齐军同时扑进滚滚洪水,我俩相互鼓励,劈开凶猛的波浪,追赶水里的鸡婆。
我俩与洪水经过一番搏斗,终于合力救起了鸡婆。
于齐军对我说:“鸡婆是鲤鱼嫂和鱼籽胆的儿子。”
我俩把他放在堤坡上,一边呼喊,一边抢救,一股股浊水从鸡婆嘴巴里、鼻孔里流出,泛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几丝血色。
这时,又听见有人惊呼:“这是怎么搞的唦?落水的孩子都救起来了,唯独没有看见哑巴!”
“未必哑巴被大水冲跑哒!”
“五奶你看见哑巴没有?”
陈五奶吃力地回答:“哑巴没送到我船上来。”
“看看!那里是不是哑巴?”
我顺着喊声望去,看见一头大水牛浮在洪流中,正从上游顺势而来,水牛脖子上捆绑着一个小孩,嘴里发出嘶哑的哭声。
渔民们都说:“哑巴!那是哑巴!”
哑巴越来越近了。
眼看驮着哑巴的大水牛眨眼间就会从面前漂过,可距离哑巴最近的渔民,手里都救有一个小孩,或是一个老人,再也腾不出手去救哑巴。
这时陈五奶对搭救她的年轻人说:“波儿!我反正是要死的人哒。你莫管我了,快去救哑巴。”
于齐军告诉我,那个年轻人名叫李清波,是条汉子。不管陈五奶怎么央求,李清波不肯松手。
陈五奶骂道:“清波你个蠢家伙!你救起我,我已经黄土齐颈了,也活不了几天了。哑巴还是个伢秧秧儿,长大了还做得大事,你救起她比救起我有用得多。”
陈五奶企图从李清波手里挣脱。
哗哗,哗哗;滚滚湖水,奔腾湍急,犹如野马驰骋。
水里的大水牛和哑巴,被大浪席卷,一时被抛出浪尖,一时被跌入浪底,向下游漂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一分一秒,对于人的生命来说何等宝贵。哑巴还沉在旋转的激流中。
渔民个个心急如焚,拼命呼喊。
就在大水牛和哑巴从面前漂过之时,无论男女都一手紧抓着刚从水里搭救起的小孩和老人,一手朝大水牛伸了过去。
一个大浪袭来,大水牛和哑巴被冲去了十多米。
渔人们将手里的小孩和老人推往岸边,赶紧顺着流水往下追。
这时,迎面一只小五斗渔划子像一支离弦的利箭,逆流而上,站在艄舱里驾动双桨的高大汉子,甩掉脑壳上的圆顶芦苇叶子斗笠,一个鱼鹰收翅,扎进湍急的洪峰。
眨眼间,他的脑壳钻出波涛,甩掉头上的水珠,伸手抓住大水牛,拖近他的小五斗渔划子旁边,连牛带船一起推向滩岸。
渔民们都围拢过来了,惊讶地看见大水牛顽强地喘着粗气,被捆绑在大水牛脖子上的哑巴一嘴的白沫,满脸泛白,不知是死是活。
高大汉子利索地从大水牛脖子上解下哑巴,伸手探了探两只鼻孔,对着急的渔民们说:“活着!活着!这女儿命大,还没有死!”
渔民们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高大汉子惊诧地发现水里还有一双手牢牢地托举起哑巴。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渔人们又感到紧张起来,心里不禁发问:这是谁的一双手呢?这是死人的手呢?还是活人的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