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旭枕在手臂上,睁着眼睛看黑夜里的天花板。他想,许千山有男朋友了吗?或者女朋友?要是有的话,那人不太行啊,怎么就不知道让许千山开心一点儿?
然后郑旭又想起来,哦,让许千山不开心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
郑旭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把床头的手机摸下来。他想给许千山发短信。他把那串稔熟于心的数字输进收信人栏,却不知道正文该写点什么。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一切话题都在十年的分别里过期了。白天许千山问郑旭:“还有什么可聊的?”郑旭答不上来。
认真说起来,郑旭也没什么想知道的了。许千山过得还不错,按照他心意继续做些文艺研究。有点儿穷,但还没穷到志短。不太快乐,大半可能是因为与郑旭的重逢。这样就很好,到此为止,俩人该干嘛干嘛。
但郑旭还是有点儿忍不住。摸爬滚打十年,一见到许千山,他又狗回来了,一心想着招惹人家,又怕真的惹他讨厌。
郑旭琢磨着,于情于理,最好的开场白都该是道歉。但郑旭没法儿道歉,因为他不会认错。再给他时光倒流到那个暴雨的夏夜,郑旭还是要说分手的。
说不定许千山也知道。
郑旭想到这里,就不是很敢联系许千山了。他于心有愧。郑旭把手指移到侧边,想要按熄屏幕,鬼使神差地,又在那串蓝色的数字上多停留了几秒。
长按,拨出。机器和算法永远值得信赖。
拨号音回响在寂静的房间里,郑旭一松手,手机便滑进被子里了。他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紧张地翻找,可越急越乱,半晌才摸到手机。郑旭想去按那红彤彤的挂断键,但电话已经接通了,许千山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您好?”
许千山的声音听起来有浓重的睡意。郑旭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五十四分。操,他干的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郑旭没想好怎么开口,电话两端都只余沉默。不知许千山从那呼吸声中得到了什么线索,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郑旭?”
郑旭干巴巴地答道:“是我。”
许千山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应了一声“嗯”。黑夜之中,许千山的态度似乎也柔和了一丝,没有白天那种憋着劲儿怼郑旭的气势了。这一丝柔和给了郑旭说话的勇气。他说:“许千山,对不起。”
都想好了不能道歉的,结果事到临头郑旭还是开口就道歉了。郑旭这句道歉没头没尾,但许千山并没有追问,只是又应了一声。也许他是困了。郑旭应该想个借口挂断。
郑旭没什么想说的,却又不想挂断。他于是说:“许千山。”郑旭叫他名字,只是确认他还在听,甚至并没有等到确认,只是这样叫一句。郑旭感觉自己轻飘飘地,从躯壳里脱离出来,对着无尽虚空,叫出许千山的名字。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就连许千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仿佛他也屏住了呼吸。
但那只是错觉,很快空调的响动与信号的白噪声又钻进了郑旭的耳朵,他回到了人间,回到这个漆黑的、孤独的夜晚。
许千山还在,他没有挂断。
郑旭珍惜这一点。他不再挥霍奢侈的沉默,转而向电话倾诉自己的经历,试图以此弥补话题的空白。从白天的不欢而散,到夜里这个电话,郑旭感觉得到,似乎许千山也有些矛盾,拿捏不准对待自己的态度。
许千山表现出来的矛盾只有这一点点,像坚果壳上一条细细的缝。但这一点点也很足够了。郑旭像个大啄木鸟,猛地就拿头往上撞。他着急忙慌地向许千山倾诉,不知怎么就很迫切,一定要向他证明自己。
郑旭事无巨细地讲着,从最近开始。他说他年初去了趟鄂尔多斯,看城市里鳞次栉比的烂尾楼。去年走得远,到了切尔诺贝利,回来北京一个月没人愿意见他。郑旭这个看废墟的爱好是近几年培养起来的。为什么是废墟?什么成了废墟?郑旭踩了个急刹车,跳过了这个话题。
郑旭继续回溯,讲到了还在为兀那东奔西跑的时候。最奇怪的一次是他策划做的公益演唱会,请来了两岸三地各种大人物。凹凸镜乐队也来当嘉宾。他们返场的时候发疯,把台下的郑旭给抬上场了,逼着他跟凹凸镜的主唱合唱了人家乐队的成名曲。
凹凸镜是郑旭的精神领路人之一,可郑旭还在做乐队的时候,一回没有碰上过。就是迷笛,也不知怎么都错过了。偏偏等郑旭不做了,放弃了,他们忽然就遇上了,还合唱了一首歌。凹凸镜的几个乐手都说喜欢醍醐,贝斯还特地来问郑旭什么时候把谢微微请回来再演一场。
什么时候?郑旭也想知道。他跟阿杉还保持着联系,隔几个月打个电话,去年郑旭还去了阿杉老家同阿杉吃大锅乱炖。谢微微就不同了。这十年来她再没有跟郑旭联系过,当年用的那个手机号也打不通。郑旭估计,她是在生他的气了。这么酷的谢微微,生气也挺酷的,一言不发就绝交。
郑旭不怪她。
他换了个话题,讲一场监棚的经历。郑旭管过一些有意思的音乐项目,也给不少乱七八糟的人做过音乐监制。他选了几个有趣的,扯东扯西,就是不提那个雨夜。
郑旭不说,许千山却要说。听郑旭讲了这么久的话,他的睡意已经消逝,只有那朦胧的柔和还残留着。趁着郑旭讲完一段,搜肠刮肚想话题的空档,许千山忽然问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