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忙辞谢不迭,又为那一日的事情道谢,说:“那不用了吧,煜表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都听姨娘说了,那一天的你不光救治了我,后来也幸亏你帮着给老太太说话,不然……”贾环咬了咬唇,为自己的卑微尴尬的处境而羞耻。
林煜摸了摸他的头,转移话题说:“你刚才背的什么书?《论语》吗?”
贾环将手里的书递给他,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自从那一日的偶遇,贾环就对这位姑表兄有了极大的好感,只是那一日之后林煜就回了宫,再难一见。听说他比自己大几岁,却在去年就考取了举人,又因为才华横溢叫圣上赏识,令其做了九皇子殿下的侍读,天天跟着太子殿下和一群皇子殿下们一起进学,贾母逢人就夸耀,这外孙将来必定是有大出息的,听得宝玉不自在,却叫贾环起了奋起直追之心。
尽管天分有限,不比他们林家世代书香,但是,古人不是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吗?故而贾环收敛起顽劣的本性,开始正正经经读起书来。
林煜翻了翻,见贾环的书页内的侧边都用稚嫩的小楷配合着朱墨整整齐齐地写了批注,想来他上课都是用了心的,越发有了几分赞叹之心,又关切地问:“你要背书怎么不在屋里背?这里老是有几个婆子要扫地,走来走去地岂不是吵着你?”
的确,她们岂止是吵着贾环背书,还风言风语地说些不好听的,什么“想要博老爷喜欢,才故意跑出来背书,好点别人的眼睛”之类的话,其实呢,贾环实在是被赵姨娘唠叨得在屋里坐不住才出来的。
赵姨娘的屋里为了节省灯油,一般就只点一盏灯。贾环看书的时候,她常常凑过来借亮儿,或者纳鞋底,或者做点别的什么。本来贾环是不介意的,却耐不住姨娘碎嘴子爱唠叨,吵得人头都生生大了一圈。而且赵姨娘总是说管家的琏二嫂子如何黑心眼地挤兑他们娘儿俩个,还还有什么亲生的女儿三姑娘不偏帮着亲娘亲弟弟,倒是成日里奉承着太太,还帮宝玉做鞋子,反而是他这亲弟弟鞋耷拉袜耷拉地跟没看见似地,诸如此类愤愤不平的话。
贾环要是不接她的话茬,她就越发要多念叨两遍,一定要贾环和她同仇敌忾,一起在背地里怨气冲天才行。贾环心想,在背后骂顶什么用呢,人家该不理睬你还是不理睬你,有那闲功夫不如多读一会儿书,将来考上了前程,出去立一番事业,岂不比光是怨天尤人的好?
因为实在是堵不住赵姨娘那嘴,贾环只好躲出来,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遇见林煜,倒是意外之喜。
贾环笑着回答说:“读书沉到里面去了,也就不觉得吵了,她们说什么,就当作是几只麻雀在制造杂音吧。”
林煜忍俊不禁,说:“还是几只老麻雀,制造杂音的能力有限。”
贾环也笑,说:“煜表哥,我这里有些不明白,能请你点拨一二吗?”
林煜眉毛一扬,说:“点拨谈不上,互相学习吧。”
林煜本来是爽朗的性格,加之对贾环有几分赞赏之心,觉得他的处境尚且不如那些贫寒之士,人家还可以夸耀“贫而不堕青云之志”,贾环是身处富贵却是一片荒芜,难得他还能保持心理不扭曲,而且还知道积极向上。林煜当然会敬重这样的人。
研讨了一会儿学问,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林煜便说:“天色晚了,咱们回了吧。你明天还要上学,正好回去早些安歇。”
贾环觉得这煜表哥不光人好,还真是博学多才,刚才可谓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恨不能和他多呆一会儿。此时,贾环的眼睛里就带上了明显的依恋不舍的神情,说:“煜表哥,你明天一早就走了吗?”
林煜点点头,说:“是啊,明天要回宫里去,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一本集注来,是宫里给太子授讲的太傅口授的,比我讲的详尽多了。”
贾环又道谢,期期艾艾地说:“光是煜表哥在帮我这样那样的,我却无一可以帮煜表哥的,实在是愧不敢当。”
林煜温和地说:“我们是姑表兄弟,何必说哪些客套话?再说,你还小呢,等你将来长大了,自是可以帮到我的。”说完,又摸摸环儿的头,觉得他头顶的发柔软而贴附,触感极好。
再几日,林煜再来贾府的时候,果然给贾环带来一本满是批注的《论语》来,贾环如获至宝,翻开细看,只觉得字字珠玑,获益匪浅,只能那批注的字实在是不怎么样,还不如贾环的字写得好,贾环心直口快地说:“这些字,难道是煜表哥的墨宝?”
林煜脸上微露窘态,好吧,别的尚且可以学得惟妙惟肖,唯有这个字,实在是写不好,狼毫羊毫鼠毫,什么毫都拯救不了他!
贾环忍不住笑了,弯着的一对笑眼如一对豌豆荚,欢快地说:“难怪说,人非圣贤,总没有十全十美的,煜表哥别什么好处都占全了呀,可叫我们这些想要笨鸟先飞的怎么办呢?”
林煜打了他的头一下,说:“你个鬼机灵,倒是来打趣我了?打量我不知道你私下捣的鬼呢。你要是笨的话,这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
贾琏两口子私底下对林煜热络得不行,王熙凤把他住的小院布置得精致华丽,还拨了许多人过去伺候着,完全是照着宝玉的分例来的,贾府上下的人都热羡得很,只是知道老太太喜欢这外孙得跟什么似地,也不敢说什么,只在背地里嘀嘀咕咕地抱怨。
别人尤可,王夫人心里最是不平。她自己的亲妹妹薛家一家人来了贾府,说起来亲戚小住,哪有叫亲戚自己掏腰包的,自然是管吃管住。可是,她和薛姨妈心里都有数,薛家这一住下,可不是小住,是有长期打算的,而且,薛家是三个主子,薛姨妈、薛蟠和薛宝钗。别人尚且可以咬牙供应着,那薛蟠一贯是把银子钱往天上撒着花的,哪里供应得起?所以,薛姨妈一推辞说是自家开火和自家负担开销,王夫人就松了口气,不过是占着梨香院的一处房子嘛,那倒是尽管给他们住着吧。
可是,现在看着林煜,王夫人心里就不平衡了,他和薛姨妈都是亲戚,按说,薛姨妈辈分还要高些呢,怎么倒是紧着他讨好得不行?这不就是等于在踩她的脸面吗?
这一日,贾环例行来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平时都不爱搭理贾环的,往往是厌弃地一摆手,就叫他下去。今日王夫人却觉得有些不同,仔细一瞧,才发觉贾环今天身上穿着一件宝石青织银丝万字不断头暗纹的织锦缎长袍,足蹬着粉底青缎面靴子,好齐整的模样,不禁拧眉。
再又细瞧,王夫人才看出端倪来,难怪觉得这料子看着眼熟,因为昨日宝玉来的时候,穿着的跟这一模一样!
这衣料是前儿外面孝敬给老太太的一匹整衣料,说是上用的,外面根本买不着。老太太虽然喜欢,又说这颜色不适合她老年人穿,倒是合适给几位小爷们裁剪新衣,便叫她房内的几个擅针线的巧手丫鬟制了几身新衣,给了宝玉、林煜、贾琏、贾蓉和贾兰几个人,算是施恩。因为是老太太的体己,算不得分例,爱给哪个喜欢的孙子就给哪个,别人虽然眼热,却也不好说什么。
可是,这衣服是怎么落到贾环身上的?他怎么配和宝玉穿一样的衣服?
王夫人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盯着贾环,怒声道:“这衣服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