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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逼良为妃 作者:林错

    她语气依旧不逊,只是见顾沅依旧礼数周到言语从容,相形之下,更显出自己的恶形恶状,不由得更不服气,嘟着嘴领着顾沅向东五所走,一路走一路挑剔顾沅的举止。只是她越挑剔,心里便越生出一股要与顾沅比个高低的倔强来——凭什么她这个还没入鸾仪司的新人,言语气度却比自己这个弟子更像郑鸾呢?

    她自己暗暗下了决心,待有机会便要私底下与顾沅分个胜负,却不知道此刻司奏房里林远已经预料中事似的对着郑鸾苦笑:“你派了七娘跟她一处?七娘性子磊落果断,胆大有担当,倒是个开路的材料,只是她那脾气——嘿!我知道你有意考顾沅用人之道,可便是你手底下的人,能让七娘乖乖听话的,也只有大娘子一个,用她做顾沅的考题,是不是太难了些?”

    “做不到便继续学宫律,一年做不到,学一年,十年做不到,学十年。”郑鸾不为所动,依旧安安稳稳含笑啜茶,“修律不是一个人能办成的事,知人用人至为紧要。倘若一个七娘都用不好,日后怎么应付其他人?”

    “倘若陛下下旨——”

    “陛下今日传太医,说是不小心打翻了茶碗,算起来恰好是顾沅召对的时候。”郑鸾合上茶碗,抬起头直视林远,唇边笑意更浓,“阿远,陛下与顾沅的心思你比我更清楚些,你以为陛下会因为什么事发火?”

    “陛下早对我明明白白提过,鸾仪司护顾沅三年平安,三年之后陛下自会安排立后的事;可按顾沅那日答我的话,却不是这么个意思。”林远又仔细回味了一番顾沅那一日的神色言语,突然大笑,“有趣,有趣,难道她一个小小的女吏,也想替陛下遮风挡雨么?”

    “不错。”郑鸾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感慨,“她与陛下只一个照面,便主动提修律的事,言语直蹈你我都不敢轻蹈之处,分明是担心陛下亲政不久,左右无人,要陪着陛下一道为新政开路——当年我读太祖实录,只以为像圣文皇后那样午门上书同担青史的豪气,千古只此一例,却不想如今又见到一个,难道这就是所说的命数?”

    只是这样的豪气,倘若放在眼光短浅的无能之人身上,便是乱国惑主的源头,不知道她的才干眼光,比起圣文皇后,又能及得上几分呢?

    眼见林远依旧感叹不已,郑鸾笑了笑,把剩下的话随着入口的酽茶一并咽了下去,将茶碗放回林远手上。林远这才回过神来,掀起碗盖看了一眼,登时变了脸色:“你怎么全喝了,也不给我留一些?”

    郑鸾见她气急败坏,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又不是什么好茶,铜茶炊里头一大壶,也没你多喜欢,整日只来抢我的茶喝。这么大年纪了,还改不了这个毛病,也不怕徒弟们背地里笑话?”

    “她们照顾你不上心,还敢嚼我的舌头?”林远皱眉道,“你本就有睡不好的毛病,这么大年纪了,偏偏还爱喝酽茶,我不替你喝些,你夜里又合不上眼皮,熬坏了身子怎么办?”

    “年轻时候熬夜的次数多,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怎么都改不掉。” 郑鸾含笑看着她,轻声喟叹,“还是你这样习武的人好,当年值宿的时候,这样的苦茶汤,从没见你喝过,却是一样精神。”

    “谁让你满口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肯跟我学吐纳导引之术?”林远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郑鸾一眼,起身转到她背后,将双手搓热,“这会儿值房里没人,你合上眼养养神,别说话。”

    “今天不用了。”郑鸾向后靠住林远,虽然闭着眼睛,唇角却笑意婉然,“陛下伤了手,虽然明面上是御前的人伺候不周,事情却是因咱们鸾仪司里的人而起。明儿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太后必定要问,看陛下的意思,应该是要自己担下来,把顾沅撇得一干二净,可顾沅今天白日里的召对瞒不了人,这一回的事,太后就是查不出来,难道还想不到?只要有了疑心,便是没证据也成了证据。陛下是关心则乱,个中关节一时想不到,咱们两个老家伙此刻倘若还不想个法子为主分忧,让太后对顾沅有了成见,日后顾沅就是宫律背得再熟,要在宫里立足也难了。”

    “我倒有个主意。”林远拢住郑鸾双肩,让她在自己身上靠得更舒服了些,“这种事局外人怎么辩解都是隔靴搔痒,太后素来明理仁善,不如就用釜底抽薪的法子。”

    “什么法子?”

    “陛下如何解释太后都必不会生她的气,咱们也不必不管。顾沅么,”林远微一沉吟,“我记得当年世宗皇帝也提过修律,还下旨令北武王妃编一份疏议以作参考,只是北武王妃去世得早,北武王又自殉相随,世宗皇帝伤痛之余,将这份疏议手稿供在小佛堂里,再不曾提起。如今顾沅既然要修律,不如就安排她每日学习之余,去慈宁宫抄录一份回来,太后的成见,让她自己去解,岂不是比我们替她说话更合适?”

    ☆、第71章

    因为料到太后必定垂询,郑鸾早替顾沅选好了说辞,顾沅垂着眼睛,咬了咬唇,极力让声音不露一丝破绽:“禀老娘娘,臣不知情。”

    “不知情?”太后气得笑起来,“皇帝昨天见了你,之后就伤了手,难道当真与你无关?”

    “臣昨日在古今通集库里奏对时,确实冲撞了陛下,被发往鸾仪司研习宫律,但陛下当时并未有什么不妥,”顾沅并不回避太后的审视,稳稳当当叩头道,“臣惶恐,陛下的手伤,臣实未察觉。”

    顾沅的眼神坦坦荡荡,没有一丝闪躲回避,太后本来是十拿九稳,此刻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她还在沉吟,门口小宫女打起帘子,玉翠自外殿进来,朝太后福了一福,禀道:“老娘娘,魏太医传到了。”

    许嬷嬷看了一眼太后,才要扬声吩咐,太后摇手止住,缓缓道:“先见魏大人。”她说着看了一眼顾沅,心里头依旧觉得起疑,略一犹豫,便指着殿角,向着许嬷嬷道:“鸾仪司不是要抄那份折子么?你去取来,让她就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抄!”

    许嬷嬷答应一声,不多时两个小宫女抬了张小书案进门,许嬷嬷引着顾沅在殿角安置妥当,几乎是顾沅才提起笔来的时刻,魏府提着袍角快步进了殿,微喘着给太后行礼。

    “我知道你们忙,就不必多礼了。”太后语气十分和气,先赐了座,又令小宫女上了茶,才道,“皇帝当年的脉案,魏大人可都看了?”

    魏府手一抖,热茶溅在手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声色,离座禀道:“臣都看过了。”

    “坐下说话。”宫里头家法,因为死生事大,担心太医们不敢直言,对待太医素来比对臣工还和气三分,太后见魏府紧张,语气有意更和缓了些,“如今日日请平安脉的也是你,诸般用药哀家也一概听了你的主意,这些日子以来,皇帝身子一日好似一日,是你的功劳。”

    魏府微微松了一口气:“臣不敢当。”

    “只是有件事哀家想不明白。当年皇帝虽然病得凶险,哀家也听人说过,小孩子的病多半都是发得凶好得快,这些年瞧着皇帝一直也是平平安安,没什么毛病,怎么这一回又是这么凶险?难道当真就像有些人说的,如今宫里头有小人作祟?”太后见魏府又变了脸色,知道他虽然医术精湛,骨子里却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只得止住话头,又安抚几句,“你不必顾虑,哀家不通医药,不过是平白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按照你自己的想头,照实说就是了。”

    “是。”魏府提心吊胆,声音也绷得紧紧的,“老娘娘明鉴,臣已经将当年的脉案仔细研读过了。陛下其实先天本就偏弱,当初那一场病下来,后天也亏得不小,只是好在陛下年纪小,阳气正盛,并不惧这些,倘若细心调养个两三年,本也能彻底断根,只是——”

    “只是什么?”太后听着他语气吞吞吐吐,又多了几分疑惑,“皇帝调养得不好?当年哀家在清和殿陪着住了三个月,眼见着皇帝大好了才回来,起居饮食也都按着医嘱,一步也不敢乱走,难道,难道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臣不敢!”魏府吓得一个激灵,扑通一声跪倒, “臣惶恐,据臣猜想,只怕当初是老娘娘做的太好了。这样的病,倘若放在旁人身上,只怕怎么也得半年功夫。可当年陛下得老娘娘亲自照顾,三个月便恢复了元气,可见是老娘娘慈心,得天之幸,邀天之福。”

    “难道是皇帝好得太快了,根基不稳?”太后不理会魏府的奉承,只自顾自思索着喃喃,“可当年也没下什么大补的方子——”

    魏府的声音也更战战兢兢起来:“臣惶恐,按照脉案来看,三个月恢复元气,与御体本无妨碍,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太后思索半晌,不得要领,见他依旧犹豫,终于不耐烦起来,“你是太医院的院正,先帝手里使出来的老人,难道还要哀家一句句问你才能回话么?”

    “是。”魏府咬了咬牙,横下心去,声音也平稳流畅了许多,“臣之所以说半年更好,是因为三个月后,陛下起居便一如平常,”他见太后依旧不明白,不得不又加了一句,“听政经筵,也一如平日。”

    “当然是一如平日,皇帝素来勤学好问,”太后蓦地止住声音,“难道,难道就是因为——?”

    “老娘娘所言极是。”眼见太后已经明白,魏府终于松了一口气,“臣查了这几年的内起居注,陛下之勤政,不说我朝,只怕就是从古至今都数得上,此固然是我朝之大幸,但陛下毕竟年纪太小,不宜太过劳心费力太过,加上陛下性情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种种郁结于心——”

    他又叩了一个头,不再说话,但话里的意思殿里的人都已经明白:皇帝犯了旧疾,实在是因为政务繁重操劳太过。然而病根找到了,却反而让人觉得棘手起来——天子日理万机宵衣旰食,是大齐立朝以来列祖列宗一脉相承形成的风气,朝野上下,任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何况皇帝刚刚亲政,正是要紧的时候,也不宜放下政务静心休养,太后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向着魏府道:“你的意思是,倘若皇帝还这样,只怕日后也还有犯病的时候?”

    “臣不敢说有,可也不敢确保没有。”魏府向上用力叩头道,“只是陛下勤政,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又苦心励志,耗费心血,实在,实在不是长寿之道。”

    太后怔了怔,脸上掠过一丝颓然:“你在宫里当差三十年,规矩不用哀家嘱咐你。下去吧!”

    魏府又叩了一个头,却行退了出去。许嬷嬷见太后只顾望着殿内的小鎏金香炉出神,不言声地悄悄出门,又仔细叮嘱了魏府一番,进殿见太后依旧怔怔的,强摆出个笑脸,向着太后道:“常言说得好,医生口里三分病,太医院的人老娘娘还见识的少了?一个个说的都是这一套,生怕上边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自己没看出来。小爷今早过来不是精精神神的?奴婢瞧着脸色好着呢!”

    “唉!”太后怅然叹息,“当初我也觉得皇帝的课业重了些,可先帝的遗训摆在那里,那么些大臣满口的祖宗家法,政务上头的事,我又是一概不懂,实在怕耽误了她,辜负了先帝,可如今,皇帝倒是不贪玩不怠慢,可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小爷平常没什么嗜好,这上头倒是没什么好安排的。”许嬷嬷想了想,“小爷素来孝顺,要不,老娘娘就召些年轻人进宫来,也请小爷过来,一道陪着消遣?”

    “这个主意不成。”太后摇头道,“元嘉那么要强,这头儿在我宫里耽搁得时辰长了,回头就要熬夜批折子找补回来,她本性不爱凑热闹,平日里都是替哀家撑场面,咱们这儿又不缺说话的人,何苦折腾她?”太后说着又叹了口气,“想个法子让她在清和殿里好好歇歇,才是正经。”

    皇帝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理政,规矩得让人找不出一丝偏好来,许嬷嬷犯了难,忽然心里一动,朝着殿角努了努嘴:“老娘娘,这顾沅是个说要改宫律的——”

    “不错。”太后精神一振,将顾沅召到面前,“魏太医的话你可听到了?”

    顾沅咬了咬唇,极力不让自己的担心流露出来:“臣听到了一些。”

    “你不是进谏皇帝,要改宫里的规矩么?说吧,怎么让皇帝能好生歇一歇?”太后见顾沅不语,想了想,又放缓声音催促,“只要是为皇帝好的话,你只管直说,哀家不怪罪你。”

    “是。”顾沅道,“臣只是想,陛下当初与臣谈论西洋器物的时候,甚是有兴致。这些东西工巧有趣,臣少年时也甚是喜欢,比起政务来,费的心思也少些。”

    “西洋的玩意儿?”太后茫然回首,与许嬷嬷对视了一眼,“皇帝喜欢这个?”

    许嬷嬷仰起脸仔细想了想:“当初小爷提过,要把西洋的贡品挑一些,让造办处学着做,想来是喜欢的。也提过,要找些洋和尚问话,只是礼部给拦了下来,说是西洋玩意儿奇技淫巧什么的,怕小爷玩物丧志。”

    “还有这回事?”太后沉下脸来,“先帝也请洋和尚教过算术,画过西洋画儿,怎么没人说闲话?既然这么着,你下午就去鸾仪司传旨,说是哀家的意思,听说如今洋和尚也来咱们大齐传经,哀家想要听一听,要市舶司会同礼部,挑几个老成有阅历的洋和尚进宫来讲一讲,若是讲得好,哀家也有布施,总不会让他们白跑一趟。”她看了顾沅一眼,又加了一句,“挑人的时候带她一道去,好生问清楚,免得进宫的人不合皇帝的意,白费了功夫。”

    “是。”眼见太后再没了问话的兴致,顾沅叩了头,回身退到书案边,又一字一字抄了起来,太后皱着眉盯着她看了半晌,起身进了内殿,见许嬷嬷跟进来换茶,又低声问:“你瞧着怎么样?”

    ☆、第72章

    “奴婢大胆说一句,瞧着倒是个敢说话的人,遇事情不推脱,有主意。”许嬷嬷道,“刚刚她抄的字,奴婢一张张都看了,笔迹倒是心平气和的。”

    “举止是大大方方的。”侧殿内外寂然无声,只有香炉里沉香片爆开的轻响,太后斜倚在榻上,透过虾须竹帘向外望,顾沅依旧立在书案旁目不斜视地悬腕而书,青罗袍乌角带,连腰上的乌木牌穗都齐齐整整,没有一丝能挑剔的地方。

    “当初我听了恭王妃的话,只以为她是个狐媚子,如今瞧着实在不像。仔细想想,当初阿郑说这里头有蹊跷,也不是假话。上次冬莼不是也说了,她在宫里的时候也规矩,没分寸的只是皇帝?”太后端起茶碗,无可奈何的一笑,“这才多少日子,皇帝就急巴巴地把她召回宫里来——倘若她一直这么规规矩矩的,就像阿郑说的,把她留在皇帝身边,倒不见得有什么坏处。”

    “老娘娘说的是。”许嬷嬷想了想,却犹豫道,“只是奴婢听顾沅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出宫后就跟小爷生分了似的,如今——”

    她欲言又止,太后却已经明白,按下去的怒气不由自主地又升了起来:“可不就是这样?只是元嘉她——唉!”外殿的西洋自鸣钟突然响了起来,太后侧耳听了听,又叹了口气,“只怕她今天身子坐在文华殿里,心还在宁寿宫这里呢。眼看着就到传膳的时辰了,你带顾沅去见见皇帝,一来是免得她惦记在心里,午膳进得不好,二来也替我好好瞧瞧,看看她和皇帝如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倘若她能安抚皇帝,哀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下她,倘若她惹得皇帝伤心劳神,就是没有狐媚之举,哀家也饶不了她!”

    “奴婢这就去。”许嬷嬷应了一声,却行退出内殿,领着顾沅出了宁寿殿。魏逢春早已在值房窗前等候多时,见二人下了月台,立时小跑过来,一面悄悄打量顾沅,一面向着许嬷嬷哈着腰赔笑,:“嬷嬷,不知道这一回——”

    许嬷嬷对他的眼色视若不见:“小爷可从文华殿起驾了?老娘娘有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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