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鬼主意?”崔成秀瞪了她一眼,朝值房扬了扬下巴,“我没敢告诉顾女史,就是怕她不肯近小爷的身。小爷本就恼了,顾女史再不见人,不是更恼?”
“真是无妄之灾,阮娘不是招蜂引蝶的人,怎么就惹上了裕王?这是说不清的事儿,要是小爷发作起来——”
“实话说,我是头一回见小爷这么盛怒,也实在摸不准。”崔成秀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声,“按说小爷这么上心,不一定会为难顾女史。只是顾女史脾气也太硬,要是小爷说了什么,她又不和软些,就不好说了。还烦请两位稍微提点些,平常无碍,这时候惹翻了小爷,也是自己遭罪不是?”
冬莼点了点头,回身进了值房,却并不隐瞒,将崔成秀的话说了,又道:“小爷盛怒,后头如何咱们心里都没底。你只自己斟酌,若是不愿意去,今晚上便是我值夜。左右这张老脸也有十几年的苦劳,小爷总不会发作我的。”
“怎么能让姑姑受累?”顾沅摇了摇头,“小爷是明理的人,我与裕王殿下清清白白,她自然不会为难我。”
“也罢,见了面总比不见面强些。”冬莼道,“你既然有底气,便只管去。我们都在外头值夜,有什么不妥,也能照应。”
皇帝果然并不发作,阴着脸将顾沅奉上的安神汤一饮而尽,坐在龙床上若有所思,直到顾沅放下床帐才闷闷开口:“你听说裕王的事了?”
“是。”顾沅道,“奴婢与他并无瓜葛。”
“朕知道。”皇帝心思却突然转到其他人身上,她犹豫了一阵,终于试探着开口,“裕王不知进退,朕看他的差使也得旁人一同参赞着才行——你觉得恭王世子如何?”
“恭王世子?”顾沅蹙了蹙眉,“世子殿下才学过人,在云州那样的地方,还如此博闻多识,实在不易。”
皇帝满心是顾沅与恭王世子相谈甚欢的那一幕,只把顾沅的提点当成了货真价实的称赞,她抿了抿嘴角,垂下眼睛,目光终于阴沉了起来。
☆、第55章
她没再出声,照例躺进里床,示意顾沅陪自己一起歇下。与人同床共枕有一种别样的亲密,即使不做那一档子事也是一样。喜欢的人就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皇帝无处发作的苦闷淡了些,怅然叹了口气。
顾沅的声音在黑暗里有种别样的温柔关切:“小爷心里不快活?”
“朕睡不着。”为人君者,居安思危是拿手好戏,皇帝知道顾沅的性情不会把裕王看在眼里,可顾沅这么好,一面之缘就能让人倾慕,那么多浮浪宗室勋贵,还有顾沅自己的未婚夫,还有恭王世子——
皇帝想起元礼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明明是最亲近的血缘,没见面时盼着相见,见了面却反而没什么话说。血缘上的吸引是真的,隔阂也是真的。元礼温和仁厚,元礼才华出众,元礼礼贤下士,元礼越完美,皇帝越生出股莫名的疑惑来,只出自直觉,却真切得让皇帝暗自心惊。难道这是自己的嫉妒之心作祟?皇帝微微苦笑,当皇帝就注定了没有兄友弟恭的福气。“阿沅,”她转过脸,“你家里的人——你阿母、兄弟都是怎样的人?”
皇帝声音里还是带着些不快,顾沅想了想,便检了自己家里趣事来说,连着说了两三件,听皇帝一直不做声,便住了口:“当局者迷,自己家里的人,看得总不如旁人清楚。奴婢想起来都是些琐碎小事,小爷见笑了。”
“什么见笑?”皇帝声音里情绪好了许多,翻了个身拉住顾沅的手,“朕喜欢听。阿沅,你接着说。”
皇帝捏了捏顾沅的手,身子离顾沅近了些,没有暧昧的意思,反而像是一种亲昵的撒娇打闹,让顾沅生不出警惕来。顾沅又说了几件趣事,皇帝时不时的催促提问,到后来她几近词穷,才发现皇帝不知什么时候与自己越凑越近,抱着自己一条手臂,偎在自己身边睡着了。
明明已经被皇帝轻薄过了几次,可看着皇帝的睡脸,顾沅却怎么也生不出提防厌弃的心思。帐外灯火影绰绰地照进来,睡梦中的皇帝眉目舒展,没了那些四平八稳的人君气度,仿佛寻常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顾沅看了许久,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皇帝的脸,觉得脸上有点发烧——皇帝没能轻薄她,可她刚刚竟然大逆不道地生出了些许对皇帝的轻薄心思来。
第二日是冬狩的正日子,二更就得起身往围场去,崔成秀眼见皇帝脸色霁和,壮着胆子凑趣儿:“今儿日子吉利,天色也好,才外头北王和庆王还打赌来着,一个赌上直卫,一个赌骁骑卫,各压了一对上好的翡翠扳指,北王殿下硬要奴婢禀告小爷一声,说是骁骑卫有地利之便,行围时该晚进一刻的——”
“胡闹!”皇帝知道北王脾气,不过是一时兴起随便说说,可也同样哭笑不得。“裕王呢?他赌什么?”
“裕王殿下好像没什么兴致,一直没搭腔。”
皇帝正被冬莼服侍着穿金丝罩甲,闻言意料中事似的只一哂:“给外殿几位亲王赐茶,说朕一会儿就去,告诉裕王,朕赏罚分明,只要他差使办得好,朕自然还是一视同仁。”
“是。”崔成秀出去赐了茶又回来,见皇帝已经出殿上了肩舆,忙跟过去伺候,“小爷可要起驾?”
皇帝目光扫过月台,在顾沅身上停了停:“有一件事,朕问问你。司寝侍寝,是不是从不记档?”
崔成秀心头一动,沉住气想了想:“先前的老例,司寝侍寝算是本分差使,不记档。但侍了寝的大婚时直接册封,不记档的时日也不长。”
皇帝蹙了蹙眉:“朕大婚还早。传旨彤史,自今日起,司寝侍寝也一样一例记档。”
“是。”崔成秀躬身应了一声,侍奉皇帝起驾,心里头大大松了口气:看这架势,小爷是打定主意要把顾沅留在宫里头了,也是,已经成了小爷的人,就是再怎么心比天高,还怎么出宫呢?如今记了档,后头自然是按部就班的册封晋位,这富贵不是转眼就来了么!
他越想越精神抖擞,皇帝坐在肩舆中,脸上却微微发红:她知道自己对不住顾沅,平白坏了她的清白名声,可身边这么些人虎视眈眈,她总不能无动于衷。记了档,在字面上顾沅就彻底成了她的人,虽然将她暴露在人前,却也有了光明正大的名分,再不会有人敢做出明面向她讨要的蠢事。名分是刻不容缓,晋封倒还可以推到大婚之后去,反正皇帝身边只会有她一个人,身份稍微低些也不会被人欺负,让所有人以为皇帝不会为她破例,一切依着规矩来,就没人会给她安一个妖女惑上的名头。至于顾沅自己——皇帝暗地里叹了口气,就把一切都归到胡阮娘身上吧!胡阮娘侍了寝,胡阮娘得皇帝恩宠,人名是虚的,事情也是虚的,总碍不到顾沅的清白。
这样一路闭门养神胡思乱想,睁开眼睛时几位亲王已经到了身前请安,人人都是跟皇帝一样一身戎装,裕王果然没了往日的随性,有点蔫头蔫脑的意思,规规矩矩请旨,奉着皇帝一道去围场。
围场不远,一个时辰便到。京营五卫各出五百人合围,将野物驱到一个方圆十余里的包围圈里,以供行猎。按惯例先是天子出猎,称为开围,待皇帝尽兴,再回看城里观围,看臣下一展身手,先帝末年体衰,皇帝初登基时年幼,都遣亲贵代行,这一次皇帝亲政在即,按常理本该显示天子武威,可几位亲王过来请旨时,皇帝却出人意料地摇头:“朕于骑射上平平,就不献丑了。裕王、庆王、北王、端王世子、恭王世子代朕开围,也让人见识见识我大齐宗室的勇武。”
人人都知道皇帝好文不好武,却不意连行猎也要人代劳,都十分诧异。这样文弱年幼的皇帝,就是心思再多,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庆王素来好武,这一次被指派了合围的差使,本就看着那些飞禽走兽摩拳擦掌,此刻听了皇帝的话,在心里暗自鄙夷,面上却不露分毫,与其他四位各自定了入围方位,领着人去了。
号角吹响,一时间人喊马嘶兽鸣混成一片,几位亲王各有风格:裕王、端王世子各自占定一角,只在自己地盘内兜圈子,北王仿佛是百无聊赖,只应付似地射了几样便按兵不动,恭王世子自围场西北角入,笔直穿过围场,到了东北角停住,只射杀眼前所见的猎物,唯有庆王领着人在围场内肆无忌惮地东挡西杀,仿佛是自家天下。
这样跋扈不知避讳,许多朝臣看得直皱眉,皇帝在看城上远眺围场,却对着身边的林远轻轻一哂:“这样一个轻狂武夫,还学旁人准备兵变?兵者,动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神鬼莫测,奇正百端,朕要是他,愧都愧死了,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知兵’?” 她将刚刚林远亲自呈上的端王密折合拢递给她,眉间依旧满是轻蔑,“朕看他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就依你的话,再看看吧!”
开围的人退出来,便是这一回承爵考的子弟们入猎,称为“小武科”。因为猎物的多少关系着自己的爵位,故此人人争先,一时箭矢如雨,人喊马嘶热闹非凡,皇帝留神看了几个侍读及亲贵子弟的表现,觉得尚看得过眼,朝着城下一指:“外藩那些使节对这些怎么看?”
使节边上都是专门挑出来的仆役伺候,最擅长察言观色,且通晓夷语,要知道使节动静并不难,只是回话分寸不容易掌握,前任光禄寺卿九月里才年老致休,如今的光禄寺卿虞询新官上任,又性情谨慎,一时便有些为难。
林远冲他微微一笑:“照实说便是。外藩素来外恭内倨,除了给他们回礼的时候是心甘情愿磕头行礼,其他时候未必把咱们大齐放在眼里,左右不过是那些话,年年一样,陛下和我听也听得厌了,今年可有什么新花样?”
内阁重臣及郑鸾等人都留在京里照常办事,皇帝身边最亲近的重臣只有林远一个。她这么一提点,虞询立时放下心来:“陛下,南边儿藩王们都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就是暹罗两位使臣都闭了眼睛念佛,说是不忍见杀生之事。”
“暹罗人人崇佛,也是情理之中。”皇帝颔首道,“东边和北边呢?”
“倭人的性子林大人知道,个个脸绷得死紧,都不出声,只有一个悄悄塞银子给旁边小臣,问我大齐定江口水营何时检阅,听说是夏天里头,就不吭声了。”虞询见皇帝蹙了蹙眉,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鞑靼和罗刹都是没说什么,评点了几句马术猎物,也是中规中矩。”
“西边呢?”
虞询略一犹豫:“那几个西洋使节凑到一处议论得挺热闹,都觉得好,就是奇怪怎么没看见火器。大食的使节和他们不对付,只说是泛泛,他们国里头国君狩猎时比这更气派,还用火器呢。”
“大食?”皇帝想了想,“就是谒见时不肯磕头,说是见自己皇帝也单腿跪的那几个?使节都裹白头巾,翘胡子?”
“是。”虞询道,“昨天安南使节透出口风来,说是大食和西洋人为了抢天竺和爪哇的香料,海上打得热闹,偏偏半年前天竺老王死了,大食和西洋各立了一个天竺王子,就在天竺国里打了起来,安南诸国都心有不安,想要求大齐给主持个公道呢。”
“朕听说这一回大食朝贡方物比上次多了一倍,想来也是为了这个?”皇帝想了想,“这件事不是小事,天竺的形势又不清楚,他们不正式递国书,朕就当不知道。你们底下仔细打听着,叫云州闽州海州各处市舶司也都留意些。”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宗皇帝北定突厥,东剿倭寇,定下了海晏河清的局面,如今太平不过六十余年,便又有烽烟欲起的迹象,如今西洋大食皆地广人丰,坚船利器,与突厥倭寇截然不同,更可虑的是,因为地处远洋之外,重臣们只抱着‘苟能制侵陵’的古训,没一个认为是心腹之患,并不认真看在眼里。皇帝一念至此,脸上便没了喜色。
黄昏时撤围,一头搭帐篷准备御宴,一头清点围场收拾猎物,万事俱备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因为承爵考的关系,这一次算是家宴,藩王们自有大臣们领着光禄寺的人招待,皇帝单单款待勋贵宗亲,又按着各人猎物多少颁布赏赐。
天家富贵,赏物绝不吝啬,人人都是欢欢喜喜兴高采烈,都是武臣,没文臣那么多礼数,喝得多了,便争相夸耀起弓马来,一时场面热闹得不堪。按世宗皇帝的老例,宴上皆用当天的的野物,收拾好烧烤烹煮,与外头京军没什么两样,以示军中一体同心。皇帝自幼随先帝一处饮食,虽说从不挑剔,但口味也一样习惯了清淡,只略尝了几样便放了筷子,崔成秀眼睛转了转,转身便奔后面皇帝行在。
顾沅等人午后才到行营准备,冬莼正看着顾沅和秋容换安息香,忽然瞥见崔成秀撩帘使眼色,忙出了帐:“小爷要下来了?可要预备醒酒汤?”
“今儿宴上都是野味,肥肥腻腻的,不对小爷的脾胃。”崔成秀朝着帐里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小爷累了一天,明儿还要打围,这么样恐怕身子撑不住。要是让御膳房单开一席,按小爷的性子,必定不肯,我记得之前顾女史给小爷做的面倒还清爽,不如——”
论功行赏之后,再行几巡酒,便到了皇帝歇息的时辰,皇帝看着臣子们谢了赏退出去,起身时不由得微微蹙眉。她素来自律,平日里滴酒不沾,如今空腹酒喝得多了些,便有些飘飘然,脸上热,心里也热,皇帝抿了抿唇,背着手出帐,冷冷的夜风吹在脸上,神智是清醒了许多,可心里那股冲动却仿佛更盛了些,她想了想,低声问崔成秀:“阿沅在行在?”
“这时辰应该正预备差使呢。”崔成秀心中暗喜,见皇帝负手立在帐前,一副要赏月的光景,便跟着也仰头看,“今儿月色不坏,奴婢去请顾长史出来?”
“朕又不会作诗,请她出来做什么?”皇帝唇角含笑,显然心情甚好,只挥了挥手,信步向帐后走,“朕散散酒就回去,只你跟着就行了。”
人不在眼前,那些冲动就像是无源之水,轻而易举地便消散干净,皇帝登上一个小山坡,转过身,行营尽收眼底,居中的行在大帐灯火通明,一圈照明的大火盆众星捧月似地围着,帐门口隐约有人影张望——难道是她倚门相望等自己回去?一念至此,皇帝心底便生出一股如忧似喜的甜蜜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回去吧!”
崔成秀也正暗自计算着时辰,担心顾沅做的面过了火候,白白浪费了机会,闻言忙不迭地应和:“奴婢知道条小路,又近又清静,景致也好。”他见皇帝点了点头,便一面侧身领路,一面向着皇帝解说,忽见皇帝眉头一皱,才一转眼,也是大吃一惊:行在后帐门外顾沅正和一个乌云豹斗篷高个子说话,虽然还看不清眉目,但看打扮身量,正是恭王世子元礼。
皇帝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加快,崔成秀使了个眼色,先前暗地里跟随的侍卫们化暗为明,一迭声地扬声开路,元礼才躬下身去,皇帝已经到了近前。
“王兄怎么这时候觐见?”明明理智告诉自己,两人应该是没什么瓜葛,可心底的怒火却怎么也按捺不住,皇帝的微笑挂在唇角,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有什么急务?”
“臣今天奉命招待外藩,如今宴毕,前来缴旨。”元礼神色里没有半分慌乱,镇定自若地将手里的匣子呈上,“另外,安南大食各有国书奉上,也一并敬呈陛下。”
皇帝看也不看,只点了点头,示意崔成秀接过,敷衍着抚慰了元礼两句,才要举步,却听元礼又道:“臣还有一样不情之请。臣少年时随父王在云州,地方偏僻,延师不易,于学问上多有不足。冬狩之后便是承爵考文试,臣写了些文章,想要请翰林们指点,又怕有舞弊之嫌,几位王叔王兄又都是好武之辈,不耐烦看臣的文章,臣想来想去,实在无计可施,想请陛下身边的顾女史指点一二,不知道成不成?”
☆、第56章
皇帝本能地便要张口拒绝,瞥了一眼身边垂目不语的顾沅,口风便立时婉转下来:“阿沅文章是好的,只是朕如今带在身边的人手不多,还请王兄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