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笑意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指手画脚说着那什么小葡萄让她干的坏事,说着那个讨人厌的只会抢人东西的张家小姐。
“你怀中到底拿着什么宝贝东西?”
小姑娘闻言双眸一亮,将怀中的东西亮给了他瞧了瞧,那是一件很好看的广袖裙,样式确实不错,只是那布料却算不得有多好,且似乎并不适合眼前这位小妹妹的身量。
“今日是我姐姐的生辰,我送给她的礼物,好看吧!”她拎着裙子转了个圈,带起一阵风:“我攒了好久的钱,才凑够了的,可惜那张舒就是喜欢和我作对!”说到张舒,她满脸怒色。
原来是送给姐姐的礼物。
“小哥哥,已经很晚了,我要先走了,你住在哪儿啊?等我有钱了,我会还给你!”
“还就不必,不过……我住在这条街尽头的客栈。”
“小哥哥,我叫薛杏容,再见!”
小姑娘边跑边挥手,头上的发带随着风晃悠着,整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他从来没见过的生气与活力,让人格外向往。
那是他和薛杏容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如果当初他不管那闲事,也许就没有后面那么多的事情了。
薛杏容在第三日早上又来找他了,带着一兜的桐板,那桐板叮铃铃地撒在了他面前的桌面上,她笑着指着那桐板道:“这里有四十文,先还给你的。”
“薛妹妹收回去吧,真的不用的。”他当然是拒绝的,他自幼便是锦衣玉食,身上带的多是银票和银锭子,桐板这玩意儿他可是真的很少见,这桐板看起来就脏兮兮的,他不想要,且……他真的不差那点儿钱。
薛杏容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摆了摆,脸色严肃:“不行!姐姐说了,不能随便受人恩惠。”
十岁的姑娘一脸坚持,两人耗了许久,最终还是各退一步,他请她做向导好好逛逛这南江,那些银钱便当做是工钱了。
春季正是南江最美的时候,朱绣阁,南江桥,红绫湖,南江三景他们一起去逛了个遍,那个时候的薛杏容还是生活在阳光下的薛杏容,她会在阳光下肆意的大笑,没有所谓深闺女子的拘谨;她会在泛舟游湖的时候拿起船桨胡乱挥舞,在别人投来惊奇眼神的时候羞涩赧然;她会在趴在南江桥上看着凤鸣蝶成群地绕过桥上满树琼花飞至江渚的时候,扯着他的衣袖激动不已,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儿家,带着对这个神秘的世界满满的好奇,满心地崇敬与向往。
小杏容的性子很活泼,十分招人喜欢,她认识在南江桥头卖着带露茶花的大婶,大婶儿喜欢送她一朵插在她的发髻上,迎风舒展,清新好看;她认识在破庙里聚集的小乞丐,她会跟着他们漫山遍野地跑,去捉蛐蛐儿,去采草药卖钱;她认识街头街尾的小贩,她会每日清晨去逛一遍,去挑最便宜又新鲜的蔬菜,讨价还价撒娇卖乖;她认识城中富户的闺女小葡萄,小葡萄会时时扯着她读书习字,说是好朋友有罪一起受……
他很喜欢薛杏容,他喜欢那样有朝气的薛杏容,他喜欢那个聪慧敏锐心地良善的薛杏容,他喜欢那个会拉着他的衣袖给他介绍朋友的薛杏容,他喜欢那个提起自家姐姐时笑容明媚的薛杏容,他也喜欢那个站在南江桥上摘下一朵琼花撕碎丢在他身上的薛杏容。
他喜欢薛杏容,喜欢她的纯真,喜欢她的朝气,喜欢她的自信,喜欢她的笑容。
可是有一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所有喜欢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化为灰烬。
南江的夜晚比起京都多几分清凉意,十五的花灯,连绵不绝,从这头到那头,满眼的灯火,却愣是感觉不到热腾气儿。
那是他待在南江的最后一晚,她来送他。
他看见她站在灯树下,好像全身都泛着光华。
“不是说晚上不出门的吗?”他记得她说过,晚上的时候她姐姐不让她出门,说是晚间鬼怪多,不安全。当然他对于这种说法是嗤之以鼻的,鬼神之说,哪里能当的真?虽心中这样想,但是他面儿上到底还是不敢表现出来的,杏容很在意她的姐姐,上一次有个叫张舒的当着她的面儿说了一句薛寄容的坏话,她扭着人打了一架,那架势,作为一个自小在皇家长大的贵公子还真是从来没见过。
“姐姐接了西街的活儿,捉鬼去了,我趁着她不在家就溜出来了,你不是要走了吗?我送送你。”
“捉鬼?你姐姐……这是去……”坑蒙拐骗了?
他的话刚说完,便明显地感觉到对面的姑娘脸色一沉:“你别不信,我姐姐很厉害的,哪怕现在不是最厉害的,以后也会是最厉害的!哼!我姐姐可比佛家那群秃驴厉害多了!”
“是是是!你姐姐最厉害!”
他是不信鬼神的,哪怕薛杏容一再地在他面前强调这个世界上是有鬼魂的,他也是不信的。
可是很快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当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他只以为是有刺客要取他这个太子的性命,但当他在昏暗阴沉的房间里醒来,看着挤挤挨挨在墙角的好些小孩子时,他有些发愣,人贩子?
薛杏容就靠在他旁边,小姑娘睡的挺香,靠在他怀里还蹭了蹭。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房间内弥漫着一股很是浓重的腥臭味儿,但是却找不到这腥臭味儿的来源,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明明没有风,但是那灯冒着淡红色的火焰却在角落里的灯架之上不停扑腾着。
房间内的小孩儿相继醒来,惊哭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被吵醒过来的薛杏容一脸不明所以。
满室吵闹,一直到那紧闭着的木门被推开来,吱呀的声音伴随着刺眼的光亮。
来的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裙带着黑色披风的女人……不,应该说是一个老妪。满头银发,满脸皱皮,肌肤干枯,眼眶内陷,眼珠外凸,双唇艳红,好似涂上了什么口脂。她那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指甲尖且长,上面的颜色是宫中妃嫔最喜欢的大红色。
明明看起来就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妪,但是她的动作偏偏轻巧敏捷的很,拖着长长的红色裙摆,慢慢地移到他们面前,好似闲庭漫步,悠然的很。
他听见她在笑,笑的畅快的很,她一直在笑,他们都不知道她究竟在笑着什么。
“小哥哥,她是厉鬼,不是人!”
当他听到薛杏容附在耳边说的话时,他只以为她被吓傻了,可是下一刻他自己便被吓傻了。
那老妪很明显听到了薛杏容在他耳边说的话,外凸的眼珠子慢慢地转悠了起来,泛着冷光的眼球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哟……这儿居然还有识货的。”老妪俯身,尖利的指甲扣住薛杏容的下巴,她笑意阴森:“小娃娃,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人的呢?真是好奇啊……”
薛杏容似乎一点儿都不怕,回瞪了那老妪一眼:“我姐姐教过我怎么识别人和鬼魂!你这种满身戾气的,分明就是恶鬼!”
“你姐姐?”老妪站起身,大大方方地在屋内飘荡起来,她那艳红似血的双唇张张合合:“你和你身边的男娃是我从南江带回来的,你住在南江……南江啊南江,你姐姐……该不会就是那个最近在南江鬼魂之中颇有名声的薛寄容吧?”
薛杏容没有说话,只是怒瞪着她,但老妪却是看着她哈哈大笑:“看你这模样,你姐姐还真是那什么薛寄容了!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笑,不准笑!”薛杏容很直白地理解为这个鬼在嘲笑她的姐姐,当即便满腔恼怒。
诸槐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薛杏容首要考虑的都是她的姐姐薛寄容,任何人都不能说她姐姐的坏话,不不……不止是人,哪怕眼前站着的不是人,是鬼,是恶魔,她也不会有丝毫害怕,在她的心里,她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她可以为了薛寄容做任何事情,哪怕前途坎坷艰辛,哪怕道路遍地泥泞。
其实……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嫉妒薛寄容,只要有薛寄容在,薛杏容的眼里容不下任何人。
他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为什么哪怕薛寄容已经和她恩断义绝,哪怕她已经被逐出薛家,她依旧心心念念着她。
他记得她回答说,她们是这个世上血脉相连,灵魂相依的亲姐妹。
那日老妪来在得知杏容是薛寄容的妹妹之后,便大笑着离开,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究竟在笑着什么,那日之后,连着许久,老妪都没再出现。
房间的门并没有关,刚开始一群半大孩子缩在角落不敢向前动一步,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是又饿又渴,有一个胖嘟嘟的男孩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哆哆嗦嗦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