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不说话了,鸳鸯却不能不开口,她爹娘的事还没个着落呢。当下便强忍了羞怒,挤出副笑脸儿道:“有件事我本不该问,只是心里实在放不下,不得不开这个口。前儿我哥哥跟我说,我爹被大老爷送到了衙门,只是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得罪了您,还请大老爷能跟我说说。”
“既然都知道不该问,那还开什么口,这不是明知故犯么。你那个爹跟你犯的都是一样的错,只是比你这个严重得多,是发配充军,还是脑袋落地,全看衙门怎么判吧。”大老爷知道她早晚有这一问,也不瞒着他收拾金彩这事,却也没详说解惑。
听他说得吓人,鸳鸯登时便急了,忙道:“大老爷,我家乃是贾家世仆,从来对主子都是忠心耿耿的。我爹更是老实本分,从来不敢行差踏错,也正是如此,老太太才放心让我爹娘在金陵看房子。他们绝不敢犯什么看透掉脑袋的罪啊,大老爷。”
她没想到大老爷竟然这么狠,原还当只是关几年的事,却没想到竟然严重。这大老爷下手也太狠了,这是拿住了她的命门啊!若是他以爹娘的性命相要挟,她可……可怎么逃得了啊!想到这里,金鸳鸯不由悲愤交加,咬着牙红了眼眶。
所幸,这府里还不是大老爷的天下。如今,她也唯有告到老太太那里,求她老人家做主了。
赦大老爷听着她为金彩辩解,颇有些啼笑皆非,问道:“鸳鸯,你真的了解你那个爹,是个什么货色么?你哥哥跟你说他被老爷我送进了衙门,就没跟你说他犯了什么事?你当什么,我对他栽赃陷害、罗织罪名?我乃朝廷堂堂的一等伯、工部侍郎,对付一个小小的家生子儿,我用得着么?”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荣庆堂上房外。往日总是有大小丫鬟叽叽喳喳的上房外,今日静悄悄儿的,便连鸟雀之音也一声不闻。几个小丫鬟乖巧地立在门口,一见着鸳鸯便如见了救星似的,虽不敢大声说话,仍轻唤一声“鸳鸯姐姐回来了”。
至于走在前面的赦大老爷,竟险些被她们忽略过去。大老爷也不以为意,见没丫鬟给他挑帘子,也只是扫他们一眼,径自掀了帘子走进上房。
鸳鸯看这几个小丫鬟的情状,便明白是里面老太太发怒了。想来也是应该的,儿子外出几个月,好容易回来了却不赶紧来见母亲,母亲派人去叫了,还要推三阻四地,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才来。若是这样老太太都不生气,那还是一品诰命国公府人嘛?
“见过老太太。方才老太太命人来叫,我正忙着让人整理东西,便没急着过来。这不,一等他们把给您的东西整理出来,我便赶紧给送来了。正好老二两口子也在,便一起都送到荣庆堂来了。”大老爷和颜悦色的,一拍巴掌让人把给各人带的礼物送进来。
等了他这么半天,贾母的脸上阴沉得都能滴水了。原本张嘴就想斥骂的,可被这话一堵,她倒也不好太过,只能板着脸数落道:“便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也该命人来说一声。我们倒还没什么,政儿本在衙门里忙着,听说你回来了想跟你说说话,这才告了会儿假。谁知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耽搁这么长时间,岂不耽误他的事。”
“哦,这倒是我的不是。我是想给老太太个惊喜的,没想到竟然耽误了老二啊,你且包涵吧。工部如今确实该忙些,毕竟以前太闲了不是。”大老爷对着贾政笑笑,脸上却不带一丝抱歉地说道。
政二老爷的脸色有些发黑,他也是才想起来,贾赦身上如今有了工部侍郎的衔,明晃晃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想想自己在工部兢兢业业十几年,也才不过升了半品,而贾赦不过是献了个水泥的方子,竟然就捞了个正二品的侍郎,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心里正怄着气,下人们把贾赦带回来的礼物送了进来,按着盒子上的名签送到各主子面前。一时间注意力便被转开,二老爷随手将盒子打开,脸上不由现出了怒色。
盒子里是一册薄薄的《三字经》三个大字,这……便是贾赦大老远给他带回来礼物?他这是什么意思!羞辱他不爱读书,连这等启蒙书记也不会?
“老二,礼轻情意重,你可别嫌弃这本《三字经》。要知道,这可是江西九江白鹿洞书院与湖南长沙岳麓书院的两位老山长合书,普天之下只此一本,对于读书人来讲,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吧。你还不赶紧谢我。”赦大老爷瞥一眼政老二脸色,点出这书的出处。
大老爷倒是没有说谎,这《三字经》还真是那两位山长的手笔,对读书人来说该当如获至宝的。若贾政真是个爱人,这东西当真是送到心坎儿上了。只可惜啊,以赦大老爷对他的了解,贾政那所谓的爱读书,也不过是披得一张皮罢了,送本儿书给他……呵呵!
保管让他有苦说不出,即便心里嫌弃得很,面上还得乖乖给老爷感激涕零起来。
大老爷对二老爷是了解的!
“果真如此?!”二老爷即便都表现得快要喜极而泣了,大老爷仍旧看出了他那隐藏的嫌弃。
贾母虽然嫌贾赦送贾政的礼轻,但既然得了政儿的喜欢,想必是投其所好了。如此一来,她倒觉得贾赦有心了,不由对自己这份礼物起了好奇。也没用鸳鸯动手,亲自将盒子启开……
第三十一回 王夫人跪认祭田事 万寿节贺寿送经书
送给贾母的盒子也是扁平的,等她打开一看,里面竟只有一张纸。不过她是个有见识的,倒也没大惊小怪,反将那纸取了出来,细看之下竟是一张地契。这倒叫她惊讶了,难道贾赦从南边给她带回一块田产不成,他还能这样的孝心?
没等贾母再看仔细些,赦大老爷便说道:“老太太觉不觉得这地契有些眼熟?”
这张地契正是薛二老爷送来的贾家祭田的,当日大老爷是说不要的,薛二老爷死求活求都要跪下了,大老爷才勉为其难地收下。
贾母听出来他话中有话,抬头看他一眼便又去看那地契,果然便看出些端倪来。当时便有些变了脸色,向鸳鸯道:“咱们家是不是在金陵城郊李家洼有一块祭田,差不多二十顷大小?”她素知鸳鸯对这些都心里有数,问她准没错儿。
果然,鸳鸯只是略思忖片刻,便点头道:“没错呢,老太太记性真好,那还是三十年前置下的呢。”
两人这一问一答间,却都没注意一旁王夫人的脸色,已经是一片惨白了。金彩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她这里,金陵她妹妹那边也来了信,一是告诉她卖祭田的事发了,二也是跟她索要买田的银子。
要银子的事就别提了,王夫人根本没打算理会她,可她私卖祭田的事该怎么办?犯了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犯到大房的手里,让大老爷抓住了把柄。
自从消息传回来,她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即便是迷糊过去,也会很快被噩梦惊醒,整个人都憔悴不少。为了这个,本就不爱近她身的老爷,更是几日没踩过她的院门了。
原本,她还指望着贾赦拿着这个把柄,私底下跟她提什么要求呢。这她倒是不怕,能有个回旋的机会便比什么都好。可谁知贾赦竟如此没个计较,一回来就捅到老太太那儿去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说,这是怎么回事?家里的祭田地契,怎么会到了你手里的?”贾母的脸色也不好看,祭田是一族的根本,轻易是不会动它的。那些祭田的地契都锁在一处,许久没人查看了,谁知竟会少了一张,却被贾赦带了回来。
“这么说,这果然是咱们家的祭田地契了。”赦大老爷一拍巴掌,做出一副惊喜的模样,“我就说我看着它眼熟,果然就是咱们家的,好在是将它带回来了,不然还不知道旁人怎么看咱们家呢。”边说,他边戏谑地看向王夫人。
贾母见他半天不说重点,不由怒道:“问你怎么拿到的,说那些闲话做什么。”不过她也注意到贾赦的眼神,亦顺着他看向王夫人,登时便眼睛一厉,心中有了猜测。
“老太太这是问我呢?我倒还要问问你们呢!”大老爷冷下脸色,将手中茶杯往几上一顿,“自从我原配周氏去了之后,我这一房便再没有管过家,但凡库房、契约、银钱,哪一件也没从我们这里过过手。如今,你们管着荣国府,却连祭田契纸都能丢了,那旁的东西又该如何了?”
“这件事,不该是我给你们交代,怕是要老太太跟老二家的给我个交代吧!身为荣国府的袭爵之人,我这一房却不清楚这府上的状况,说到哪儿去都是个笑话。以前的便不说了,往后我却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
赦大老爷目光环视在场的几个人,道:“我明日会请礼部刘侍郎过府来做个见证,当着敬大哥哥、珍儿以及京中另六房的长辈们,点查荣国府的公库及账册。特别是那些老皇历的东西,轻易不会清查动用,怕不是都要悄无声息的没了呢。”
“不行……”王夫人情急之下,下意识地便喊出声来,见众人皆看向她不禁连忙住了嘴。她顿了顿,强行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弥补道:“我,我是说,这事乃是咱们家自己的事,哪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若是大伯不放心,咱们自己查一查便是了。”
她管家理事这么多年,私底下的小动作实在不少,那公库里面少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这若是将礼部侍郎和族长、族老都请来,那她又该如何收场,哪还能保有一分一毫的名声?便是连她元春和宝玉,也要受她的连累了。
“其实,这祭田的事,我、我是知道的。”王夫人见贾赦并不松口,咬了咬牙跪倒在贾母面前,承认道:“老太太,这事是我的错,没有事先禀明老太太,便自己擅做主张,请老太太责罚。”
贾母方才就猜是王氏作的妖,此时见她认了,脸色更是不善,骂道:“祭田是一族的公产,只不过是保留在咱们府上罢了,你怎么敢随意动它。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就是个蠢妇!难道她不知道王氏借着管家之机,往自己房里捞好处?这蠢妇有什么小动作,她自是全都看在眼中,只是从不做声罢了,不过是不甘便宜了那孽种罢了。可是,祭田这么打眼的东西,这蠢妇竟然也敢动,还真没愧对傻大胆儿这词儿。
王夫人羞愧满面地用帕子捂住了脸,一个头磕下去,再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口中哽咽道:“老太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啊。近两年,府上的进项大不如前了,可花销却一点不少。再加上,元春还在宫里当差,处处都需要银钱打点。咱们家,已经捉襟见肘了啊。”
“老太太信任我,命我管家理事,我不敢让这些琐事烦了老太太,只好自己想办法。是以,为了维持府上的消耗,我不得已跟嫁到金陵薛家的妹妹商量,用这祭田的契纸,先抵上些银子应应急。并且事先说好了,一等手头宽裕了,即可便立刻赎回来。老太太,我错了……”
说到最后,王夫人已是泣不成声,将一个忍辱负重的管家太太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些话,都是她这几日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不说能不能让贾母相信,至少能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光是私卖家族祭田的罪名,贾家便能休了她。
贾母沉默着,她有心将此事轻轻放过,但又怕贾赦不依不饶,若真闹到族里,王氏怕是不能留了。她倒不是多在意王氏,只不过她背后有个王家,她哥哥又刚升了京营节度使,两家不宜交恶。
另一个,还有她那两个命根子——元春和宝玉。
元春在宫里挣命,如今新皇登基,正是关键的时候,容不得一点差错。若是这时候出了个被休弃的生母,于元春大大的不利。还有宝玉,那孩子素来有些痴性,若是休了王氏,谁知道又要出什么状况,于名声上也有碍。是以,便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今儿她也得保下王氏这蠢妇。
只是,还没等贾母想到该如何开口,赦大老爷便先说话了,对着贾政赞道:“老二,你没娶错人啊。老二家的就是比邢氏强了许多,她为了这一大家子,想来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你可要好好待她。只是,这私卖祭田的事到底是错了,该罚还是要罚的,老太太便从轻发落吧。”
虽然心中疑惑得很,不明白贾赦为何会对这样的事轻拿轻放,现成的把柄都不用,但贾母却没打算放过机会,顺着台阶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