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嗝、宝哥哥说、说喜欢我的球、球球,我、我没给他……”贾小琮抱着亲爹哭得直打嗝,委屈地小脸儿皱巴成个包子,“爹给我的球球,我也喜欢啊。我没给他,老太太就、就骂我,还要罚我跪,还有、还有,哇……”想是觉得太委屈了,贾小琮说到一半便又嚎起来。
“琮哥儿乖,不哭不哭了啊!多大点事,有爹呢,有爹呢啊,不委屈不委屈……”赦大老爷心疼得不行,抱着小儿子放柔声音哄着,一只手托着他的小屁股,一只手又是给他拍背,又是擦眼泪的,根本忙不过来。
邢夫人看着也心疼,再想想老爷不在的这几个月,脸色也难看得很,接着贾琮告状,道:“琮哥儿说的是您给他玩儿的那些琉璃珠子,也不知怎么被宝玉看见了,觉得稀罕便想要过去,琮哥儿没舍得没给他。结果就叫老太太知道,把我跟琮哥儿叫过去,劈头盖脸便是好一通训斥。”
“说是琮哥儿没有兄弟情义,什么破东西都能当个宝,眼皮子浅又小家子气。最后,不但把那一盒子琉璃珠子给要了去,还罚了琮哥儿跪两天祠堂。我没叫哥儿跪去,那时候都十一月了,他这么小的年纪,跪坏了身子怎么办?”
“更可气的是,没几天琮哥儿就看见,那些珠子就到了宝玉身边那几个小幺儿手里。琮哥儿气不过,去跟他们索要,竟然被几个奴才冷嘲热讽了一通。好在我安排了人跟着哥儿,不然怕是还要挨了他们的打呢。”说到这儿,邢夫人便气得咬牙切齿的。
他们家自然是不在意那几个珠子的,便是琮哥儿也不过是舍不得老爷的东西罢了,可那贾宝玉也欺人太甚了。哦,他看上了东西没要到,便告到老太太面前,东西到手了却转眼就丢给了下人,这就不止是抢东西的事,已经能称得上是羞辱了。
“还有,自打那一回之后,老太太便叫琮哥儿每日早晚都去给她请安。可从来都是把哥儿在门外晾半个时辰,根本就不叫进门。那么冷的天气,只不过两天哥儿就病了。就是这样,居然第二天哥儿没去,居然还派人来叫,被我赏了两巴掌撵出去了。”
“因为这个,如今这荣宁二府都已经传开了,说琮哥儿小小年纪就是个不孝顺的,连给祖母请安都觉得累;又说孩子都是跟大人学的,可见大老爷夫妇是个什么德行。”邢夫人把那说闲话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眼神中已经怒火熊熊了。
赦大老爷一边轻轻摇晃着怀里委屈的儿子,一边声音平淡地问道:“还有吗?”看来,他在外面这几个月,不光他过得很精彩,家里人也挺热闹的。
邢夫人见他脸色平平的,一时间又不知该不该接着往下说。毕竟,她并不知道大老爷身世的事,只当贾母是他亲娘,她一个做媳妇的如此告婆婆的状,也不知老爷心里怎么想的。但是……邢夫人咬咬牙,还是决定继续,她总得试一试。
“当然还有。二丫头跟着我学管家理账,不知怎的就叫老太太跟二太太知道了。俩人专门把我找了去,拉着三姑娘跟我好一顿夸,又是精明能干,又是聪明机敏的,末了就叫我带在身边教导。可轮到二丫头了,就说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也该好好练练女红刺绣什么的。”
她说是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其实是心知肚明的。大房的人已经梳理、敲打多少遍了,不让往外传的消息一点儿也不会传出来。也就是她那个好儿媳妇,没得着好处怕是心里不甘得很,见老爷不在家还不得暗地里兴风作浪啊。
“哼,什么教导三姑娘,不过是看上了我那点子小生意,从我手里要不到好处,就想着旁敲侧击了。她没娘么,轮得到我一个伯母教她。我当时就没答应,只说我愚钝得很,教了二丫头快一年都没什么长进,可不能耽误那聪明伶俐的。当时,那三姑娘的脸色儿都变了。”
“我自己的闺女不教,去替人家教女儿,我怎么就那么闲的呢。”很显然,经过这一出,邢夫人对贾探春的印象变差了些,“要我说那三丫头,如今巴嫡母巴得那么紧,亲娘亲兄弟都抛在脑后,这心思深着呢。只是啊,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真得个贵婿呢。”
“自打这几回之后,我算是得罪了老太太,撂下话来,再也不许我踩荣庆堂的门。二丫头却常常被叫去,一呆就是一整天,我问她被叫去做什么,这丫头也不肯细说,只说是去给老太太抄抄经文,做做针线罢了。可我瞧着,她那手啊……”说到这儿,邢夫人就恨铁不成钢地剜一眼迎春。
“迎儿也受委屈了?乖,过来让爹看看。”贾赦向女儿招招手,发现女儿圆润的小脸儿果然消瘦了些,也不复之前的红润。目光最后落在女儿藏在袖里的手上,问道:“跟爹说说,老太太要用多少经文,缺几个针线上人啊?”
贾迎春为难地看了看她太太,默默地低头走到她老子身边,只是红着眼圈不说话。被老太太叫去抄经文,抄到手指都肿了,还被安排做许多针线。这些她虽然不说,可心里又怎么会不委屈。只是,老太太一个“孝”字压下来,做晚辈的又能怎样?她不想让爹爹因她为难,甚至去顶撞老太太,落下个不孝的名声。
怀里的琮哥儿想是哭累了,又看见亲爹诉了委屈,此时已经抱着大老爷的脖子睡着了。贾赦小心地将人交给邢夫人抱着,自己则托起女儿藏着的手,登时便红了眼睛。
小姑娘此时方十一二岁,手掌只有他半个大。世家小姐的玉手,原该白皙滑腻、柔若无骨的,可看看他闺女这手都成什么样子了!指尖充血浮肿不说,上面竟然还有冻疮!?什么时候贾家竟然连小姐用的炭都不够,竟然让小姐冻伤了手!
赦大老爷只觉得火往上撞,当即就要发出来,可瞥见便是睡着还在抽噎的小儿子,和吓得小脸儿煞白的闺女,大老爷强自把火压了下来。此时还不到发火的时候,毕竟,该承受他怒火的人都没在这儿,老爷不能吓着孩子们。不过……
“我留你在家是做什么的,还能不能顶点用?她们想法子磋磨孩子们,你便是护不住他们,难道就不知道躲出去?庄子就放在哪里,这府里就没几个能进得去,还能伤得了人?怎么,你就这么舍不得京城的繁华?我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惹不起就躲,自有我回来给你们撑腰。”
好吧,有火暂时没出发的赦大老爷,毫不害臊地迁怒了。不过,即便大老爷在训人,也还记得压低声音,不能吵醒小宝贝儿。
邢夫人见他气成这样,心中不惊反喜,只面上还是露出害怕羞愧的神色。她如今也算摸清了老爷的脾气,这就是个护短儿的,别看此时训她跟训孙子一样,转眼就能给她把腰杆儿撑得倍儿直。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我那不也是怕害了孩子们的名声……”
“名声,那玩意儿值什么?别说他们如今都还小,过个两三年再竖名声也不迟。即便是真没了名声又能如何,只要我贾赦贾恩侯有能耐,我的儿女便是名声不好,也让人只能捧着、赞着。”大老爷对自己很有信心,充分显示了要为儿子闺女撑腰的野心。
一家四口正说着话,外面林之孝来传话,说是老太太房里的鸳鸯来了,请大老爷赶紧到荣庆堂去,老太太有话要问。另外,二老爷、二太太也都在。
“呵,老爷正打算要过去,他们倒是等不及了。”赦大老爷冷笑一声,却没打算起身。
只见他稳坐泰山,先吩咐人拿着他的帖子去请太医,又命人从带回来的箱子里去取东西。女儿家的手有时候比脸还重要,闺女的手可得好好治治,万万不能留下疤什么的。他可是知道,冻疮这东西不容易根治,若是一次治不好,每到冬天都很容易复发的。
他们这里不着急,外面等着的金鸳鸯却快要急死了。
前两日,她爹被送进衙门的消息就传回来了,听说就连她娘也被灌了药不知卖到什么地方去了。金鸳鸯一听她哥哥告诉她,当时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等醒来问她哥哥怎么回事时,她哥却支支吾吾的,只说爹不知因什么得罪了大老爷。
她今日见老太太叫大老爷过去,便赶紧自请前来传话,就是想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爹娘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竟然让大老爷如此不留情面地大动干戈。要知道,他们一家几辈子都伺候贾家的主子们,从没有过二心啊。大老爷这样对待忠仆,是不是太让人寒心了!
可她到这边等半天了,除了林之孝一个管家外,一个主子都没见着。他们这是把她晾到这儿了?鸳鸯心里就跟烧热了的油一样,渐渐就坐不住了,一咬牙就想往里面走。
她是老太太贴身的大丫鬟,老太太身边一天也离不开她,即便是犯了点小错,想来也不过是小惩大诫。她爹如今还在牢里受苦,不知道会判什么罪,她娘更是不知道流落何方,她今儿是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的。若大老爷真是有什么那样的想法……
哼,她定是要告到老太太面前,把爹娘救出来的。
第三十回 不领情老爷劝鸳鸯 投其好贾政口难言
赦大老爷并不管外面鸳鸯有多着急,安坐着等太医过来,亲眼看着他将女儿的手处理好,这才一撩衣袍出了门。
林之孝早就等在外面了,不过二月中的天气,却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看大老爷的眼神跟看见祖宗似的。大老爷若是再不出来,他可真要撑不下去了。
没办法啊,老太太请大老爷,大老爷却迟迟不肯动身,这眼看都一个多时辰了。荣庆堂已经派了几拨人来,全都被他拦在了外面。若大老爷还没有动静,怕是老太太便要亲自过来了。老太太亲至,他哪有胆子拦呐!
还有,那鸳鸯可是老太太身边第一等的人物,大老爷却二话不说地让人挡在外头,这脸打得可不轻,万一她回去添油加醋地说几句,老太太还不得发火?大老爷或许不在乎,可他们这些下人呢?
“鸳鸯呢?”
林之孝没想到大老爷开口就问鸳鸯,愣了一下忙道:“方才我瞧着鸳鸯姑娘着急了,想要往里闯,没您的话儿我哪敢放啊,就叫我媳妇拉住了,如今在偏房陪着说话呢。”
“去叫出来,我随她去见老太太。”对林之孝赞许地点点头,大老爷迈步往外走,又吩咐道:“我从南边带回来的东西,尽快收拾出来,按着名签送到各处去,可别弄错了。”
“是。东西方才已经整理出来了,就等着您吩咐了,我这就叫人送去。”林之孝躬了躬身便赶紧办事去了,如今大老爷身边得用的人多,若是一个不小心,他这管家的位子可能不保。若是以往倒还罢了,可大老爷眼看很得圣人重用,管家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他却舍不得了。
赦大老爷才走出正房的院门,鸳鸯已经冷着脸等在那儿了。方才她本打算硬闯,却被林之孝家的拽住,生生拉着她瞎聊了大半个时辰,急得她都恨不能堵了她那张嘴。心里更恨的却是大老爷,若不是他的吩咐,林之孝两口子哪敢这么死拦活拦的,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一看见贾赦出来,鸳鸯好歹缓了缓脸色,上前见礼道:“大老爷可算是忙完了,且快走两步吧,老太太怕是早等得不耐烦了。您出门这么长时间,老太太担心得不行,好容易您回来了,想看看您平安与否,谁知竟还要等着许多时候,可不就得着急了。”
听听!到底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呐,老爷他这做主子的都还没开口,就已经被人家明里暗里地数落了一通。赦大老爷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当即便立起眉眼想要骂人。可看看这丫头,到底是把火压了下去,甚至还缓了缓脸色。
“你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也该想着自己往后的事。女孩子家,日后总是要嫁人的,那才是一辈子的归宿。过个两三年,趁着老太太还算硬朗,你便该求了她,或是配了管事的,或是放出去自行婚嫁。要知道,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你该自己上点心才是。”
在赦大老爷来说,他这番话全是为这姑娘考虑,免得她再落个悬梁自尽的下场,完全是一片好心。他虽不会再对鸳鸯有什么想法了,但这府上的主子却不止他一个。另外,鸳鸯如今便已经二十出头了,再伺候老太太十来年,那还能嫁的出去么?
可听在鸳鸯的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味,只当他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便是要打她的主意。更甚者,什么“自己上点儿心”,竟还想要她主动跟老太太说去。这……这是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要说,大老爷是不太会看人脸色的,只是鸳鸯那脸变得太明显了,大老爷一眼便明白这姑娘是想歪了。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当成了狼心狗肺,大老爷也不是那会上杆子卖好的,当即便住了嘴。左右他的心已经尽到了,旁人若是不听劝,那也是自作自受,跟他没一点干系,就这么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