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讨论会快结束的时候,谢逊揣在裤兜里的手机终于有动静了。他立即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来不及看来电显示就压低声音:“喂?”
“小谢啊……”
谢逊立即接道:“我在, 主任。”
不用看电话号码了,谢逊能识别出这是梁主任。再没谁能把这声“小谢啊”喊得这么悠扬顿挫了。现在的省院, 谁不给自己几分薄面,喊一声“谢主任”、“老谢”的。但梁主任除外。
“我马上就可以拿到供体了。”喜滋滋的梁主任直接往谢逊头顶砸了一个大雷。
艹!
谢逊简直要对着手机爆粗口。这么大的事儿,您老就不能在取肝之前说一声吗?但让谢逊跟梁主任理论这个,他不多不少地正好缺了八个胆儿。
他只能立即奉上梁主任想要的表态:“我马上就回去!”
“好啊,你马上回来了。等你到了我再开台。你放心,主刀我给你留着。你手机有电吧?”
“有。”
“那我让老陈安排司机去火车站接你。”
谢逊收了电话,立即就找这次会议的主办方。
“我科里有事儿,我得马上回去。”
主办方的负责人被他说傻了,反应过来后他积极挽留谢逊。“别啊, 谢主任,谢老师, 一会儿的晚宴后有安排你讲课呢, 来的这些老师和专家都等着你的指导呢。”
会议日程安排是午饭前后报到;下午有几场病例汇报性质的专业演讲;晚宴后是这次会议的重头戏——谢逊的专题演讲和答疑。明天早餐后到海边游玩, 午饭后就各回各家了。
这样的安排,是因为谢逊是在东北三省第一个开展腹腔镜的主任医师。他的专题演讲是这次活动的重点。唯一的重点。此次来开会的那些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们, 可都是奔着谢逊的讲座来的。
“谢主任,谢老师, 是我们的安排哪里不合适了?您说出来,我马上就给您调整。您可千万不能就这么走,我, 我, 我跟公司没法交代啊。那个, 一会儿的晚宴,我们老总还想给您敬酒呢……” 协办方的代表急得语无伦次。
他要跪了。
谢祖宗!他真要叫谢逊祖宗了。
“那个真不好意思啊,我们省院要做肝移植。谁也没想到突然有供体了。这是我们医院的第一例肝移植手术。我们主任给我机会让我主刀。” 谢逊的表情饱含无奈。
“第一例肝移植的主刀啊。”主办方和协办的厂家代表就只能哀叹了。“那我们这就安排车送你去火车站。”
谢逊这些年在梁主任的影响下,现在为人处世基本在正常人范畴了。看他现在都能用诚恳的歉意态度来安排晚上的讲座了。
“那个晚上的讲课,幻灯片是你们产品经理帮我准备的,他手里有我的讲稿,让他替我讲吧。至于答疑,麻烦你们跟大家替我说声抱歉,谁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去省院普外科找我,大家一起探讨。那个回头我请你们喝酒,还有你们老总一起。啊!”
谢逊伸手拍拍协办方那年轻人的肩膀以示安慰。
如此,主办方和协办方也不好再说他什么了。肝移植啊,那是外科皇冠上的明珠!能拦着谢逊回去采撷吗?
*
很不巧的,谢逊去火车站的这一路上尽遇红灯了。结果就是他没能赶上今天的最后一班渤海号——直达省城的特快列车。下一趟回省城的火车,要在两个多小时之后才有,还是普通的直快。
送他来火车站的小车,在他去购票大厅、没法在火车站停留就走了。谢逊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只好打起包车回省城的主意。
“800块。”尖嘴猴腮的出租车司机用手指比量了一下。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和态度,打消了谢逊想讲价的欲望。
连问了几个出租车司机,愿意接长途的最少是这个价格。最后谢逊挑了一个看起来有50多岁、面相比较憨厚的老师傅。
老师傅提条件:“中间不停车,不上人。”
“就我自己,还上什么人啊。走啊。”谢逊觉得谈好价钱就走呗。怎么这老师傅尽说废话。
“我这不是怕出事儿嘛。前一阵子有人跑长途被抢车了,人都被杀了呢。”老师傅心有余悸。
谢逊白楞眼:“给你看我的工作证。”
“不看。那玩意一块钱能买俩。”老师傅的语气和态度噎住每天两点一线的谢逊。但不等谢逊辩白自己的工作证是真的呢,老师傅又说:“我只能送你到省城的火车站。我不熟省城的道路。大晚上的开错路就没意思了。想找人问道儿都不安全的。”
谢逊只好答应:“火车站就火车站了。”但他为了能快点儿赶回去,就要求:“走高速公路。”
“高速收费的,小一百块呢。你出?”
“好,我出。”谢逊着急,说话的声气也高起来了。
老师傅把出租车开出火车站。在上高速前他对谢逊说:“你要上厕所咱们现在就进加油站,中间不进休息站的。”
“我不去。你赶紧走吧。”谢逊心急,口气也急。
“你干什么这么着急啊?”老师傅瞟他一眼,看他脸色不好,便把“又不是死人了要奔丧”咽回肚子里。
“回医院参加急诊手术。”
“你是外科大夫啊。”
“嗯。好好开你的车,让我眯一会儿。”
“那你把安全带扣好。”
“嗯。”谢逊把安全带扣上,然后闭上眼睛。
老师傅见谢逊不想说话,也就专心去开车了。可谢逊刚迷糊了一会儿,梁主任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小谢啊,你什么时候到?”
“主任,我才上了高速。”
“你怎么没坐火车?渤海号多快啊。”梁主任诧异。
“我没赶上今天最后那趟渤海号。两个小时以后才有一趟直快。”
电话那端的梁主任立即就说:“那你跟你司机说把你送到省院,我这面就不找院里派车去接你了。”
谢逊有气无力地说:“我在临海火车站包的出租车。这司机只认识省城的火车站。算了,我到火车站再打出租回去了。”
“那不是尽绕弯儿浪费时间了。你等我跟汽车班司机说一下,让他们去高速西出口接你。那厂商也太差劲儿了,居然不派车送你回来,下回别搭理他们。对了,你手机要开着啊。”
“是。”
“注意安全啊。”梁主任像叮咛小金那样说了一句。
“嗯。”谢逊闷闷地用鼻音答应了。
这一句温暖到肺腑的、谢逊听熟了梁主任叮咛小金的话,令他从心底泛起了感动。他记得梁主任这些年在普外给自己撑起的那一片天,明白他对自己的爱护,更明白今天是梁主任对自己的再次提携——等着自己回到省院去主刀肝移植。
这是要在全国刚刚开展起来的肝移植手术中,把自己托上去,让自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谢逊抬眼看看苍茫的旷野,低头看看手机电量,他抓起脚下的小包,翻出备用电池换上,然后确定震动、铃声都是开着的,才握着手机阖上眼睛。
天色渐暗了,出租车司机打开了车灯。明亮的大灯刺破夜色,照亮一望无际的前方道路。
*
泌尿外科的那两台肾移植手术都很顺利,开放吻合好的动静脉,很快就见有黄色的尿液泌出。等台上完成了后面的关腹等步骤,手术室护士在患者过车前换了尿袋。看着缓缓流进新尿袋的尿液,已经变成鼓舞人心的淡黄色了。
手术成功的欢乐让手术间的气氛为之一松。
王大力很有眼色地说:“许主任、王主任,你俩去冲澡,我送这患者回隔离室。”
“好啊。”王大夫匆匆下了临时医嘱,交代王大力说:“让护士先给这个,我洗完澡就回去下长期医嘱。”
“是。”王大力接过病历,将临时医嘱那页折叠了,把病历本塞到患者的脑袋下。
王大夫和杨大夫一起去冲澡,杨大夫他连香皂都没用,冲巴冲巴就算完了。他急着回科里看术后的患者。
“老杨,今天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啊。”王大夫一边抓着力士香皂往身上擦,一边对杨大夫说安慰话。
杨大夫深呼一口气,使劲儿地在脸上揉搓了两把,他用这些动作来回答王大夫。
但王大夫好像领会错了杨大夫的意思,他继续按着自己心里的思路说:“主任今天整的这事儿吧,这也太他m 的过分了。好不好的,就是你泌尿外科没单独立科,但你也早晋完副主任医师了。该给谁换肾,不该给谁换,标准怎么制定,手术患者怎么安排,这都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事儿。”
杨大夫掀掀嘴角没说话。他是真不想跟王大夫多说这类话。俩人共事十几年了,谁什么性格什么做派,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最近这一两年,才算是真的领悟到了当初罗大姐对王大志的评价,是多么地中肯到位。
小的、琐碎的事情不提,就说自己儿子跟李嫣然搞对象的那事儿,要不是他“好心好意”地跟自己挑开了,自己能去问儿子吗?儿子能觉得跟李嫣然感情不到位分手吗?
艹
谁搞对象不是衡量了双方基本条件差不多开始交往的?刚交往的时候哪有什么感情。感情不是慢慢处出来的吗?等自家儿子和李嫣然处久了,俩小年轻的都长得过得去,俩家也都没什么拖累,俩人也都是上进的性子,日久生情是再正常不过的,是不?
偏自己那时候看不穿,偏自己没能沉住气,偏自己瞎着急,偏自己傻……杨大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数次埋怨过自己,要是自己不去问儿子,儿子能那么急闹闹地跟李嫣然分手吗?没准俩人早就洞房花烛,自己也抱上孙子了。
可是现在,只要想想儿子还是单蹦儿的一个,那边李嫣然和石屹抱着孩子的幸福生活,想想石主任的孙子长得像李嫣然的小模样……唉!自己都不好再去老石家。
杨大夫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
唉!算了,念及王大夫当初也是“好心”,哪怕自己跟王大夫处得来,这些可能涉及是非的话,那也绝对不能接茬。就像罗英儿提醒自己的,泌尿外科没立科之前,夹着尾巴做人好了。
至于王大夫的好心,那就权当是大风刮过吧。不然说不定哪天就又被带坑里了。
杨大夫关水拧毛巾,他说:“大王,你自己在这儿慢慢洗了。我得回科里了。这俩术后的我得自己看着。” 然后他不等王大夫回答,就套上洗手服匆匆走了。
小黄今晚没捞到手术上,让他看术后的患者,还是算了吧。自己赶紧去替换儿子是真格的。
急匆匆走掉的杨大夫,那一步赶一步的模样,落到王大夫的眼里,就像那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王大夫不悦地闭嘴,那香皂使劲擦。在擦了满脸满身的泡沫后,他闭着眼睛转回身拧开热水,先冲了手里的香皂,然后开始冲洗身上的泡沫。
略烫的热水驱走了一些他的不爽。他啐了一口流进嘴里的水,心里暗道杨大夫太熊!那么来钱的道被陈院长和梁主任联手堵上了,却屁都不敢放一个。手术前就跟梁主任理论几句能怎么地?
梁主任还能停了他的台,不让他做肾移植吗?
但想到这句话的王大夫,突然愣住了。他愣在淋浴喷头下,直到水流让他迷了眼睛,他才缓过神,他才想到杨大夫怕什么!然后他暗暗叹了一句,杨大夫敢跟梁主任硬顶的话,梁主任还真可能停了他做肾移植手术的权利!
现在没人给老杨撑腰了啊。本来自己能分到一杯羹的美事儿,这回少了一个进项了。
操!
这普外啊,被梁主任整得成私立王国了。
许主任和卞主任一前一后进来了。
“咦,大王,你还没洗好?我看老杨都回科里了。”许主任挺诧异的。
“王主任,你不是下台挺早的吗?是看手术室这洗澡不要钱,就使劲祸祸水啊。”卞主任笑着跟上一句。
卞主任这话就暗藏利剑了。因为王大夫晋的副主任医师,听说是杨卫华出头帮忙了,院里的职称评审委员会就通过了……呸!就他那水平也配晋副高?呸呸!长得好,离婚了还能勾得前妻余情未了、继续吃软饭?
王大夫笑嘻嘻地说:“卞主任,我可不敢当你这声王主任。”然后他顺嘴胡诌了一句回答许主任:“我这就走了。手术室水大,在这洗澡自然比在家舒服了。”
许主任没接王大夫的示好,他帮着卞主任:“大王,你有什么不敢的。你现在也是副主任医师了。”
王大夫笑笑没再搭理一向跟卞主任共进退的许主任。
卞主任和许主任俩本来可以在家休年假的,接了梁主任的电话说可能有肾移植,立马就回科里了。结果确定换肾人选的权利被收走了,他们就只能得到作为助手的手术提成。艹他祖宗的,那才几块钱啊。
俩人都憋了一肚子的火。
王大夫笑过就关水,然后快步离开了,不给他俩向自己宣泄不满的机会,徒留卞主任和许主任在他背后白瞪眼。
“这小子,晋了副高,尾巴就翘天上了。”
“可不是怎么地。再不是前几年那个时刻要被淘汰去分院的瘪犊子模样了。”
……
王大夫听到没?自然不会听到的。
但他能猜出来这俩正高的主任医师会在背后说自己什么。
可他在乎吗?
自然不会在乎的。
他心里的想法是:你俩这一对的怂货!
别看你俩跟梁主任一样是主任医师,可梁主任他安排你姓许的正高来给我这你看不上眼的副高做助手,你敢不来吗?你敢在手术台上不好好地给我做助手、不玩活计吗?
至于我能晋上副高,那是我本事,你管我怎么晋上的呢!你眼气啊、你不服气啊、你有千般万般的想法啊,你憋回肚子里去吧。憋死你个老不死的。哼哼!一辈子抓不上槽的老背晦。我要是搭理你们俩,跟你们俩较劲儿,我那才是吃饱了撑的呢。
王大夫嘴角噙笑,脚步轻松地离开手术室。他也要去看看才做完手术的患者。他不仅要把规定的医疗文件及时写好,另一个嘛,他想自己是术者,把该做的手术完美地做好了,可该说的还没跟患者和家属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