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围没了闲人过客,男子倚着半面倾颓的矮墙,摘下斗笠,露出右颊狰狞的刀疤。
“你是谁?”随后赶到的小姑娘离他一丈远处站定,紧盯这个陌生人,厉声问道。褪去甜美的笑容,这个孩子虽然手中拿着糖人,却毫不掩饰地露出不属于豆蔻年华的凛冽气场,如刀似剑。
男子似乎并不讶异,幽幽道,“掌灯人手下既有如此年轻的姑娘,自然是聪颖过人,怎会不知有些事不闻不问,善之又善的道理?”他晃了晃随身携带的长刀,凶器出鞘。小姑娘扫到到临近刀檀处斗折蛇行般的纹路,又转眼盯着男子。
独昧的图腾。那个无时不刻钳制着掌灯人的恶鬼组织。
虽是满腔怒火,小姑娘还能够很好地自控,低声道,“有何吩咐?”
中年大叔俯身,示意她靠近,低声淡淡道,“掌灯人想和独昧打太极,他以为我们不知道?迟迟不肯派人跟紧白虎少主,短时间内的确不会导致白虎与朱雀关系崩盘。但他最好别忘了,朱雀二公子的性命,可是一直拿捏在我们手中。朱雀究竟该趋向谁,由不得他,也由不得那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你闭嘴!”筱沫闻言大怒,抬脚踢向男子的右腿。男子并未打算与她交手,只是侧身躲过。不料,这一招竟是假动作。小姑娘依着身形娇小的优势,急移重心,迎着他闪到一旁的大动作与速度,一拳打在他的左脸上,随后轻盈跃至三丈远外。
借势打势。挨了一拳的男子竟没恼怒,只抛给她一个小巧的机关盒,“我知道你的名字,筱沫。小小年纪,武功就如此了得,确是个高手苗子。记住我今日的话,独昧是你第二条路,别轻易否了自己的价值。”
言罢,他擦掉嘴角的鲜血,戴上斗笠,就像刚刚逛完走马灯的店铺般,迈着大步,消失在堆成山的薪柴后。小姑娘收起机关盒,冲着他的背影扮副鬼脸,一口咬断了兔子耳朵。
即便是拳脚相加的近身打斗,她都未曾丢掉手中的糖人。那兔子没了耳朵,又被小姑娘舔得面目全非,哪里还有半分兔子模样,完全是个长出一条尾巴的糖球。
转身之际,她寻到蹲坐在斜对角屋檐上的身影,那人着紧身的夜行衣,就像融进夜色的鬼魅影子,不仔细瞧压根儿瞧不到他。之所以被她一个小姑娘瞧到了,是因为那人故意踩响瓦片,站了起来。
是个高挑的身影,落至地面后缓缓向她走来。
还未看清来者面容,小姑娘就撇撇嘴,“禾余大人。”
身影随意应个“嗯”字,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眼睛却盯着中年大叔离去的方向,“这个人是副生面孔,并非等闲之辈。你打得……”
一个“好”字还没出口,他就感觉到手腕一沉。那小家伙狠狠地钳住压在自己头上的手腕,又径自加了好几分力度,将它从头顶挪开。她不喜欢别人当她是小孩子,尽管她只能算个稚嫩的少女。唤作大人的男子毫不介意,微笑着收手,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二公子,如何?”
筱沫气呼呼地回他,“已经到行彷客栈了。不过二公子他……真的长得跟国主大人一模一样哎。”
他如果笑起来的话,也会很好看呢。
这么想着,听到的却是男子爽朗的笑声,在幽寂的暗巷里格外响亮,惊惹栖息在旗杆上屋檐上的一群灰椋扑棱着飞走了。
“傻孩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是在下雨天,都是在她狼狈的时候。
那年……嗯……三年前,她初入宫,同所有离家进宫的小女孩一样思念家人,怀念宫外无忧无虑的日子和似乎永远澄澈的蓝天。可是宫里淫雨霏霏,享的是世间罕见的奢华,拥的是不及民俗市井的冷清,暗藏汹涌欲望,扭曲人性。她想活下去。
落雨,青石板湿滑,四下没有人。刚过完十岁生日的筱沫神色低沉,垂头沿着石路,默数石砖。蓦地,视野里出现一只灰褐色的小家伙。那是只雏鹰,初具鹰隼的凶猛,目光锐利,正旁若无人地摇摆走远。筱沫瞧着新鲜,眼眸顿时明亮,蹑手蹑脚地跟在那小家伙身后,悄无声息地半蹲,伸手猛扑,将欲捉到。
可雏鹰哪儿是愚钝的家伙?大展双翼,眨眼的工夫就凌空跃起,尖厉的叫声满是嘲笑。小姑娘扑了个空,反而重重地跪倒在地,弄脏了双手与衣裙。
痛!眼泪刷的掉落,小姑娘随手抹了抹脸颊,低声啜泣。
“鸣澈!”是少年人的清亮嗓音,在她的右后方响起。原本一副嘲笑嘴脸的雏鹰闻声连忙回应,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一圈后,直直落到少年人的肩膀上。少年人爱抚它的羽毛,才瞧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的小宫女。原本满怀笑意的星目霎时布满阴云,他皱眉道,“鸣澈,看你干的好事!”
唤作鸣澈的雏鹰蓦地腾起,扇动着双翼,叫声刺耳,好像是在跟主人争论个一二……没错,是那小姑娘先要捉住它的,它顶多算是正当防卫,不应担个故意伤害的罪名的……
而主人满脸不容狡辩的冰冷,看都不看一眼瞬间失宠的羽族之虎,只抛下一句“今日不给你王蛇”,就疾步追赶上前方一瘸一拐的小姑娘。
“姑娘,鸣澈无意冒犯,我代它向你赔罪……”见小姑娘自顾自地抹眼泪,依旧止不住天大的委屈,少年人顿时慌乱起来,想安慰又找不到词儿。陪姑娘向前又挪动了一小段距离,他才反应道,“姑娘你是哪座殿的宫女?我送你回去吧。”
小姑娘眨眨眼,向前指了指。少年人遥遥望去……只见依稀一堵朱红色的宫墙。而那个小家伙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他猜测她压根儿不认识路。雨还在下,少年人正想将她抱到一旁廊道避避雨,就见左前方竹林小路拐出几个带刀护卫,不由得暗自叫苦。
怎么撞见他了。
八名高大护卫,四名娉婷宫女,接着是遮天罗伞……阵仗不算大,因为少了宫廷乐师吹笙鼓簧……少年人知道这个人绝不可能遣散了仪仗队中最有朱雀风情的小分队,而今没了走到哪儿响到哪儿的背景音乐,应该有三种可能。其一,今儿落雨,心情不好,不愿听曲儿。其二,管你落不落雨,我就是心情不好,乐师通通给我撵走。其三……
罗伞下的男子本是负手漫步,抬眼之际扫到路边的两人,也是一愣,片刻后道,“颢少主,别来无恙。”
一群灰椋警惕地偏转脑袋,扇动翅膀的声音惊扰了丛林的静谧。在它们刚刚栖息的那棵榆树下一阵窸窣,闪出敏捷而慌张的身影。那是一只健壮的雄鹿,四蹄踏碎落叶与枯枝,正向着丛林最深处狂奔。它的目光早已因着体力不支而愈发迷离,脚步踉跄,身上骇然几道被荆棘划破的深伤。随肌肉张弛而不断淌出的鲜血浸透暗黄色的毛发,死亡气息如影随形。
许是慌不择路,雄鹿竟莽撞逃出了自然丛林的掩护,身影融入刺眼的午后阳光。后悔已来不及,它晃了晃脑袋,原地焦躁地踏蹄。丛林外,湍急的河水阻断了它的逃亡之路,如它来与未来一样,永不停歇地向东流淌。
雄鹿迅速回头望了一眼,没做太多耽搁,就沿着河岸重新迈开酸痛沉重的四蹄,打算伺机返回密林中。
随着一声高亢的马嘶,雄鹿冲出丛林的缺口处跃起身披银色铠甲的黑武士,宛如一支镶银的玄铁追风弧箭,紧随那暗黄色背影,渐渐缩短与猎物的距离。猎人自背后抽出箭镞,拈弓搭箭,略微眯眼,面无表情。
“嗖!”
猎物哀嚎着跪倒在地,四蹄还在挣扎着,向当头烈日炙烤的渺茫前方颤颤巍巍地挪动。
猎人嘴角露出一抹淡笑,他灵活地翻身下马,颇为满意地拍拍黑武士的脑袋。那浑身漆黑的良驹垂下头,任主人爱抚。雄鹿终究体力不支,栽倒在地。猎人迎着烈日大步而去,掠过长约两丈的血迹,蹲下身察看双目圆瞪大张着嘴的雄鹿的伤势。猎物失血过多,身体微微发颤,一息尚存。
他抬手抚摸雄鹿的角,就像方才爱抚良驹一般,轻声道,“何必呢。”
灼热的阳光洒在一人一鹿一马身上,猎人注视着濒死的生灵,他愿意为死在自己手上的猎物哀悼,尽管他不会后悔,也不会感到丝毫自责。身后传来不急不慢的马蹄声,他没有回头去看那白衣白马,只问,“它还有救吗?”
白衣打量雄鹿的状况,答非所问,“你要杀它,又为何救它。”
这句话终了之时,雄鹿眼眸一暗,停止了呼吸。猎人皱起眉头,又缓缓舒展开,他在雄鹿清澈的眼里看见黑武士银制马掌。那家伙到死都在盯着害自己亡命的牲畜不放,它不甘心。
与灵气渐渐消失殆尽的雄鹿在烈日下炙烤很久,猎人才开口,竟难得的带了悔意,“因为,我和它一样。”
早已转头望向涌动着碎金的湍急河水的白衣闻言挑眉,“你在怨我?”
“这是它的命,怨不得别人。”猎人担了担衣袍上的尘土,站起身,黑武士喷着响鼻,“赏肃,若终有一日,玄武陷于水火,前有悬崖,后有追兵。你不出手相救,我也不会怨你。”
国主穹彻跨上黑马,吹声口哨。眨眼的工夫,隐匿在丛林中的侍卫队显身,垂首待命。
“好生安葬。”
一黑一白两匹马并肩而行。那书生同胯下白马一样,没有铠甲护身,似乎只是来游山玩水的闲人,与身后二十四支满是戾气的铁骑格格不入。书生径自抄起手,看着穹彻道,“你不是一个认命的人。”
穹彻突然拽紧辔头,没理会书生,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左前方的茂密草丛。一队人马急急止步,国主大人可能发现新的猎物了。
“是啊,我不认命。若是认命的话,十年前我就该随父王与……”他眼神迷蒙,声音很轻,梦语似的。话说到一半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穹彻眨眼定神,突兀地问了句,“赏肃,你的伤好些了?”
“早就好了。大人尽管吩咐。”
“嗯,甚好。”穹彻满意地点点头,英俊的面容带了笑意,“那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看到那只兔子没?”穹彻指向方才盯着的那片草丛,层层叶片下露出一点白色。然后他把手中长弓扔给赏肃,“这次换你来杀它。只能用弓箭。”
最后一句话噙成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国主大人难得的放低威严,冲赏肃轻佻地挤眉弄眼,就像扔给好兄弟一把刀怂恿他去拦路抢亲一般。
“呃……”赏肃一时语塞,瞧着国主大人一脸看热闹的兴致,哭笑不得,“你明知道我不懂兵器,干嘛为难我?想找人比箭术,去找颢予麟啊。”
或者找东燃,只要你能请得动他。
“白虎少主嘛,以后有的是时间比武艺。你再不出手可就让那家伙跑了。”穹彻催促道,“准你三箭,射中算你赢,不中则败。快点!”
侍卫早就捧着一筒箭镞候在白马旁了。书生无奈地眨眨眼,抽出一支箭,端详着怎么搭在长弓上,动作虽也翩翩耐看,但在军旅之人眼中免不了笨拙。穹彻抚摸黑武士的毛发,盯着那书生困惑的表情,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终于,书生抬起长弓,边瞄准远处那抹白色小点边拉紧弓弦。不料一个脱手,箭镞滑下长弓,“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身后同样看热闹的铁骑都绷不住了,隐隐传来片片低笑。始作俑者则抚掌大笑,这位国主大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射箭能脱手的,“还有两箭。”
书生被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却见那白兔听闻响声要逃窜了去,便迅速拈弓搭箭连射两发。第二支用劲不足,中途插进土里,第三支倒是远,只不过没射中,插进了草丛里。
“不错不错,有进步……”穹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突然听见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方才还松松散散的队伍瞬间提高了警惕。
是虎啸。
果然,下一瞬,草丛里显出一只花斑猛虎的身影。那山大王估计正想追击白兔,不料被横空而来的箭镞射穿左耳。负伤的猛虎表情狰狞,目露凶光,张开血盆大口冲队伍咆哮。前排四名铁骑迅速抽出刀剑,翻身下马,护在黑白两马前面,步步靠近炸毛的山大王。
“且慢!”
侍卫四人闻令将欲止步,就感觉身边一阵疾风。再定睛时,却见白衣已在花斑猛虎身后,手中提着血迹斑斑的箭镞。
是国主准的第三箭。
那花斑猛虎抖了抖受伤的耳朵,半信半疑地回头望向白衣,迟疑片刻,便掉头冲入密林深处,没多久便了无声息。
“就这样?”穹彻惊讶道,“你做了什么?”
“我跟它说,它穴中的孩子已被苍鹰盯中,生死未卜。作为一个母亲,你觉得是报仇重要,还是保护孩子重要?”赏肃重跨上白马,语气虽是淡淡的,刺向国主的目光却带了锋芒。
“颜妃……”
“不必多说了!”黑武士突然快步向前,甩掉白马。赏肃抄起手,不再言语,没事儿人似的跟在国主身后。
将至王都虚州城门,穹彻低声道,“你输了。”
“哦,你想好惩罚了?”
“把缈儿捉回来,这丫头跑出去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