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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着急了,是我有急事,我急着想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撑着下巴坐在那里玩过时的纸牌游戏,百无聊赖,兴致缺缺,他洗了澡,洗了头发也不用吹风机吹干,他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身上还有木头香的沐浴露的气味,他的脖子上还有我刚才吮过,咬过的痕迹,他就说要走,到底和我在一起到底是有多无聊,多无趣。
    我和许延宸坐在小饭馆里吃麻辣香锅,他点了一大桌菜,桌子油腻,他说,再坐会儿。他说,我想和你再待会儿。
    我和许延宸在鲜花招待所厮混时一秒钟都不想分开,我们一起洗澡,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裹着床单站在阳台上抽烟。
    母亲用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展嘉送的玫瑰花,露出开心的笑脸,说,小展,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玫瑰啊!真好看!谢谢!真开心!
    她把花递给了女佣。
    人的回忆是有规律可依循的,起码我的回忆是这样。
    我的每一段回忆都在属于它自己的框架里,那框架的边缘是白色的,像一幅幅画——回忆不是海洋,回忆好比美术馆,所有回忆都在属于它的框架里高高低低地陈列着,有的一眼就能看到,有的需要仰一仰头,回一回身才能看到,有的则被安排进了储藏室,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天日,但是这些不同的回忆——不同的画,可以因为一个关联词或者互相之间隐秘的联系而同时被唤醒,而同时变得鲜活起来。真热闹,不同的画里,不同的人同时说话,同时动作,不同的云同时浮动,不同的光线同时变幻,不同的氛围同时弥漫。这些人,这些云,这些氛围互不干涉,它们在各自的框架里,看也不看框架外。它们是看不到框架外面的。
    等一等,蜀雪在干什么?他从我边上的位子上站了起来,他要走去哪里?他怎么直接跨过了属于花园酒店某个夜晚的框架,走到了我和许延宸的桌边,走到了我们的床边。他走得太远了!他怎么办到的?
    花园酒店,鲜花招待所……好吧,好吧,是因为花……
    蜀雪走到了母亲身边,他闻她捧着的玫瑰。
    玫瑰花。
    满院的玫瑰花,他经过它们,看也不看一眼。他低头闻母亲捧着的玫瑰,他咬住一朵花瓣。
    母亲看着我,笑着说话。母亲看不到他。
    他们都看不到他。
    他是皇帝的新衣,他是隐形人,他是美术馆里的另外一个游客。这怎么可能,我的回忆,他凭什么在这里乱逛?他凭什么到处乱窜,我得把他抓住,不能再纵容他在这里捣乱了,不然我的美术馆就要变成他的美术馆了。这里的所有画里都会留下他的痕迹,这怎么行?一个人的回忆怎么可能只关于另外一个人?我会丢失我自己的。一个人是不能丢失自己的。我要是不是业皓文了,那我会是什么?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行,不可以。
    蜀雪又去了哪里?他闻完了玫瑰,又走去哪里了?我在玫瑰花丛后面找他,我在母亲身后找他,我在画框后面找他。
    我找不到他,我找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夜晚,母亲坐在客厅里,和我说话。她摇晃手里的玻璃酒杯。她垂着手,垂着头。母亲和我说,哪有妈妈不爱孩子,孩子不爱妈妈的呢?母爱是本能,亲情也是一种本能。母亲说,他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母亲说,孩子是要爱母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她的,那母亲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母亲说。皓文,妈妈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妈妈生下来的。但是你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你是谁生下来的一点都不重要,你是妈妈养大的。
    母亲说,前几天你生母过世了。
    我问,是当时代孕的那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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