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纤细的,带着一层薄茧的手儿绞了布巾,轻柔地替他擦去冷汗和眼泪,然后把他揽进怀里。
那怀抱暖得不想挣开,屋子蒙蒙黑,看不清彼此的脸,小满干脆放弃了抵抗,只当是又做了另外一个梦。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水杏晚上每隔一会儿就要过来看一眼自己,怕自己做噩梦,怕自己害怕。
她睡不了几个时辰,就要起来烧锅做饭,做完了饭,这一天才刚开始,各式各样的活都在等着她,是没有一刻能闲的。
水杏也才十六,原本瘦弱的身子一天天的,更加单薄下去,被那失血的嘴唇和发髻边上的白花一衬,跟个纸糊的人儿似的。
小满瞧着她,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总没有办法对她好一些,甚至说不出口一句软话,给不得一点好脸色,从早到晚,总是负着一股气,沉着一张脸,让她滚开,挑剔她做的饭,甚至不愿意和她坐到同一张饭桌前。
可是,不管他待她有多坏,水杏总是呆呆的,柔柔的,默默地受着,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受他的气似的。
又到年关,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了两个人,一些过年的味儿也没有,水杏把屋子里里外外的清扫过,还是揉了面,擀了皮,剁了馅儿,包了一些饺子。
小满瞥了一眼她包的饺子,嘴里嫌弃地嗤了一声,“这什么玩意儿,那么难看。”
水杏一呆,有些难过似的垂了眼。
小满不想看到她,赌气出了门去。
寒冬里,四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人家都在家里过年,也瞧不见什么人。小满百无聊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又是冷。一开始他还拱肩缩背,跺着脚儿硬撑着,没多久,头上脸上都凉凉的,抬头一看,竟是下起雪来了。
小满没有法子,一路小跑着,只能又耷拉着头回去了。
水杏笼着手立在门口,满脸呆滞地望着纷纷扬扬的雪,一瞧见小满,眼睛立即亮了,脸上浮现起柔顺的笑意。
他不睬她,也不看她,自顾自进了屋。
仍是冷,但是在她面前,他也不再拱肩缩背,刻意板着脸,挺直着身体。
水杏走了。
小满又搓起了手来,突然怀里一暖,却是被塞了一个汤婆子。
他抬头,水杏怯懦地看着她,脸上仍带着那种柔和的笑容。
小满移开眼睛,皱起了眉,却没有办法把自己冰冷的手从那温暖的汤婆子上拿开。
他垂了眼,轻轻说了句滚。
抱着汤婆子坐着,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杏又出来了,把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到了他的面前。
她像是知道他不想看到她,放下了,自己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那饺子实在是一般,也许她是实在没有经验,尽了力,也就只是勉强接近了饺子的模样。
小满吃了一个,两个,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来,放下盘子走到了灶间。
水杏一个人端着个碗孤零零地坐在灶头前的小板凳上。
小满走近了,才发现她碗里的饺子,都是破了皮,完全不成样子的。
水杏看见他,先是一怔,眼睛里随即就现出一丝惊慌来,做贼被抓了似的。
小满拧着眉头跑了回去,把自己那一盘饺子端了来,搁在了灶上,又强硬地夺过她手里的那碗,头也不回地端着走了。
开了春,时间过得飞快,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很快的,农忙季节来了。于家两口子死前,还留了不少农活,如果做不完,就付出不出来欠地主的佃租。
水杏瞧着弱不经风,做起活来也像不要命的,天天戴着斗笠,挽着袖子,混迹在那些身强体壮的劳力中间,埋着头不停不歇地劳作,从早到晚,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
小满卯着一股劲,也是窝在田里,从早做到晚。
然而,一个羸弱的女儿家,加上一个九岁的孩子,对着这一大片田地,再如何拼命,也只是杯水车薪。
日头直直顶在头上,又大又红,小满觉得脚下发虚,眼睛渐渐的也失了焦。
在发白的太阳光下,水杏埋头苦干的娇小身子好像马上就要被这一大片田地吞噬掉似的。
忽然,一个壮实的汉子晃悠悠的走到了他们跟前,是在隔壁田里做活的王成,他二十四五的年纪,还没有成家。
王成看了一下四周的田地,抽了抽鼻子对水杏笑道,“妹子,这看样子,这些活儿你们是做不完了吧。”
水杏停了手,也看着自己家的田地,垂了眼,不点头也不摇头。
活儿做久了,她苍白的脸上倒是有了一些血色,更显出娇艳秀美来。
王成瞧着她,嘴里啧了一声叹道,“真跟名字一样,水灵水灵的。你啊,嫁到傻子大春家里头,真可惜了。”
水杏仍然低垂着眼,手把干活的锄头抓紧了。
王成脸上浮起一丝诡笑,“要不这样吧,你陪我睡一宿,这些活我就替你全包了。”
水杏还未有所反应,一个硬土块就从后头飞了过来,狠狠地砸到了王成脸上,小满挡在了水杏前头,恶狠狠地盯着比他高两个头的王成,“滚。有多远滚多远。”
王成狼狈地捋了一把脸上的土,刚想发怒,看着小满,突然又露出一个更不怀好意的笑来,“你急什么?她不是你嫂子吗?难道你也和她睡过?”
小满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王成倒是没料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一个愣神,就被卡着脖子压在了地上,脸上还重重挨了一拳,但他很快回了神,没费什么力气就又把小满反撂在了地上,捂脸抬脚狠狠朝男孩身上踹了过去,没等踹到,水杏却忽然挡在了小满身前,朝他高高地举起了锄头。
她的手在抖着,眼眶里也含着泪,却充满了一种不容侵犯的,仿佛母鸡护犊似的保护欲。
王成嗤了一声,骂了两句脏话,悻悻地走了。
水杏脱力似的扔下锄头,急急地去扶小满,小满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走开。”
他自己从地上起来了,又头也不回地背过了身去,“谁要你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