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非回答说:“我并没以为你是那样的。”
凌思凡想了想,觉得应该也是。庄子非总是非常地了解他,并不需要他为自己辩白什么。庄子非喜欢他,总不会没道理。如果那么喜欢他的庄子非都不相信他,他还能指望有什么人是愿意相信他的呢。
本来,他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爱的。现在,他却是忽然地生出了点信心。
而后他又猛地意识到了自己与平日里有点不同。曾经,他最大的骄傲就是不被人所理解,他也从未产生过想要解释的意愿,在他心里,这件事情不能给予他任何他所需要的东西。然而,当他看见庄子非那条微信时,却是很冲动地惧怕对方走远。
“思凡,”庄子非又说道,“你也反击下呀。”
“嗯?”
“你被人误会了,他们那样讲你。”
“……”凌思凡想起来,在班芙公园时,庄子非曾说过他是一个好人,当时他还觉得对方有点可笑。
庄子非又加了一句:“你不喜欢说话,我觉得很心疼。”
“……”凌思凡说:“我会自己评估这件事的。”在商场上,利益才是永恒主题,没有人会感情用事。
“哦……”
凌思凡想:很心疼吗……?
在一瞬间,凌思凡生出了一种很奇特的忻悦。大概,因为他的孤僻,庄子非才会总想给他很多的爱吧。两种东西居然可以这样被联系在一起,于是,此刻,为了他所憧憬的来自对方的感情,他甚至有一点爱上了自己的孤僻。
“子非,”凌思凡说,“那些人如何看待我,我其实是全无所谓的。”
“唔?”
“只要不会影响我的生意,谁管他们讨不讨厌我啊,真去较那个劲就傻透了。”根本和他完全没有关系……别说不认识了,就算是身边人,他也不会试图赢得所有人的好感,因为平凡人之间的喜恶转瞬即逝,不值得太认真。一个听不得别人骂的人,不可能是一个好的老板。老板的任务是出色完成工作,而不是让每个员工都很开心。他平时在生活上挺关心下员工的,与时鹤生他们全都是“好朋友”,但在工作中时,下属们都惧他,他绝不会不好意思指出错误,也不会在有冲突时被动地让步。
“这样……”庄子非问,“所以,没有利益牵扯的话,你就不在乎被误会,是么?”
“倒也不是。”
“那……?”
“算了。”凌思凡说。
唯独一个人是例外,凌思凡想:刚才不是就对你解释过了么?
“思凡,你真潇洒。”那边,庄子非有点困惑地说道,“每次有人说我拍的照片难看,浪费了钱,我都会感到很沮丧。”
“别理他们,”听过庄子非那句话,凌思凡突然不太爽,“审美这个东西本来就很主观。”没有什么是合所有人眼缘的。
“可是,”庄子非又打字,“如果没有感觉,那不看就好了……何必到处说我水平也就那样,获的奖项肯定都是拿钱换的?”
“子非,”凌思凡很认真地安慰对方道,“很多人就是很傻的。”
庄子非回了一个字:“喵?”
“你随便去什么新闻下边看看,一定会发现很多可笑的言论。”
“……”
“所以,很多人就是很傻的,这个比例并不会因为喜欢看艺术作品就变低了。”虽然,他们本人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还很有可能认为自己了不起。
“话虽然是这样说啦……”真看见了还是会不舒服。
“不要在意他们。”凌思凡说,“你发布新照片,是为了喜欢你的那些人,而不是为了讨厌你的人,不要本末倒置。讨厌你的人,无视就好了。”
“嗯,对。”庄子非说,“还是有很多人喜欢我的照片。”
“没有很多也无所谓,相信自己。”打完字后,凌思凡突然使用语音发过去一句,“我说你拍得好就行了。”他的声音里面全是不容置疑,仿佛对方是他公司某个副总。
庄子非笑了,也开了语音。他说:“你觉得好就足够了。”
没错,他发布新照片,是为了喜欢他的那些人,即使只有思凡喜欢,也是一件值得他完成的工作。
“……嗯。”
“思凡,”而后,庄子非忽然甜腻腻地说,“你真体贴。”
“……”凌思凡感到有一些奇怪。什么时候,他居然也会安慰别人了?
从班芙公园回来后,他躲对方躲了很久,结果,到了董事连任那天,突然间就土崩瓦解。
他到底还是失败了。
人在脆弱时是不是真的会放松警惕?凌思凡觉得大概的确是这样没错。本来,他还可以用理智强迫自己远离对方,现在却只想依靠那人,让自己舒服些。
他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当他为公司的事烦心时,也就没办法维持距离了,他没有那种兼顾的本事。
如果一样器皿被拖进阴暗的角度将要发霉,总会有点渴望能有一缕阳光照耀在它身上。
未来道路长且艰难,需要有亮伴他前行。
凌思凡头一次真切地看见了,他身上的那些被剥落的外壳。
“好了思凡,”庄子非说话一向有分寸,此刻他就很及时地退开,“你肯定要想该怎么办吧,那我就先不打扰你好了。”
“嗯,”凌思凡说,“晚安。”庄子非很乖,一向不闹人。
“我的伤都快要好了,好了就又要工作了。”庄子非有点伤心地说道,“有时希望自己的伤恢复得慢一点,这样我就可以再陪你待一阵子了。”
“全都随你。”凌思凡说,“不然,你就辞掉给地理杂志供稿的工作吧,当一个自由摄影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算钱不够也还有我给给你当后盾。”说这话时,凌思凡完完全全忘记了,他得是庄子非的什么人,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不要,”庄子非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我讲过了,不要你钱。”绝对绝对不要让人以为,他是为了钱才喜欢思凡的。
“……”
“不聊了,你忙吧。”
“好。”其实,凌思凡并没有感到烦,反而比之前安定了不少。
……
——于是,凌思凡开始着手解决眼前的危机。首先,舆论是非常重要的——言论氛围经常可以左右人的思想、选择。伊丽莎白·诺依曼早在1974年就有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发现,即,即使投票者想要投票A,但如果他们认为B会赢,便很有可能会保持沉默,导致另外一方声势越来越大,这就是“沉默的螺旋”。
凌思凡邀请了几位商界大佬、财经记者反驳对方言论,媒体上也很快有了不少“反方观点”。一种路数是说,创始人打下的根基,是该企业灵魂所在,贸然换人恐怕不妥,会导致价值观偏离,而且,没有人比创始人更加了解公司、了解市场,与企业最契合的人如若离开,在企业生死存亡的那一刻,“外人”做出的决定很可能是错误的。文章举了一些例子,并证明了资方一定逐利,不少公司经历了大的变动后一直如浮萍般悠悠荡荡没有方向,因为投资者很有可能会出于短期利益将其卖来卖去,缺乏更长远的规划,对企业发展来讲并不是好事。另外一种路数是说,了解凌思凡的人都知道,凌思凡根本不是那种人,文章大概出于某个竞争对手之手,目的根本就是想要混淆公众视听。他们将例子一一反驳了,比如,更详细地说明了收购安世的细节,指出德国法院已经判了,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欺骗,当对冲基金们只因为“霄凡”是一家中国公司便大肆唱衰并想狂捞一笔时,我们为什么要同情这种自作聪明而且投机的人?至于竞争对手没能存活,也是因为他们失了顾客支持,“霄凡”没有任何恶意竞争行为,指责为消费者提供更好服务的“霄凡”是毫无道理的。同样的事,在被从不同角度重新梳理后,立刻变了一副面目。在反击中,他没有提现金的事,因为,公众真正关心的不会是这个。
此外,凌思凡开始罗列自己手里还拥有的牌——要想得到股东支持,就必须要将足够多的利益摆上台面。谁给的价码高,谁就可以获胜。
可是,他最大的资本,就是这“霄凡”了。当别人想要抢走“霄凡”时,他手中的“霄凡”没有任何意义。如被抢走,整个“霄凡”都会是对方的。
凌思凡想了很长的时间:除了“霄凡”,他还有什么呢?
事实上,是有的——当初,凌思凡曾留了一手。
第32章 股东内斗(六)
凌思凡仔细整理了他手中还有的牌——果然,能算是“王炸”的也就只有它了吧。
凌思凡有点能够想象到,他使出“王炸”时,对方将会是怎样的表情。
不过,除了“王炸”,最好再有一层保险,两道锁才比较妥当。凌思凡翻着他的电话簿,开始逐一联系曾经有意愿要注资“霄凡”的人。引入新的股东,签署一致行动协议结成同盟,稀释“银桥资本”极其同盟股票份额,也是一般的创始人在这种情况下会选择的常规做法。
算算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凌思凡估计“银桥资本”很快就会发起进攻了,在那之前,他必须要布置妥当。
凌思凡在晚上下班之后开始很频繁地约人见面,开始就注资“霄凡”的事与各方展开了一系列谈判。他接触的主要就是那些创始人有绝对话语权的私人公司,其中有些企业已经不感兴趣,有些企业依然抱有极大热情,虽然其中的大部分都提出了极为苛刻的合作方式,比如,要求确定每年可得到分红的最低金额,又或者是想直接参与“霄凡”的几个项目。
凌思凡身心俱疲,强撑着一个个谈,最后,他心里有了个谱,暗自定下了两个有可能合作的对象。
在这期间,庄子非还是经常给他送晚饭,只是送饭“形式”一直都在变化。
“思凡,”有天,在凌思凡的家门口掏出饭盒给凌思凡的他说道,“一路过来,不太热了。”
“没事,”凌思凡说,“我对吃的要求不高。”
“哎,”庄子非说,“确实,也只能这样了,没有别的办法。虽然,我真的很希望给你刚出锅的。”思凡现在每天每时都那么累,如果可以吃得更好,而不只是对付一口,心里上的疲乏应该也会缓解。
“……”凌思凡问,“你真的希望么?”
“嗯。”庄子非确实看着有一些难过。
“……”最近越来越看不得庄子非失望的凌思凡说,“你等一下。”随后,他便上了楼梯,脚步声消失在楼上的走廊里。
“……?”
还不到两分钟,庄子非就看见凌思凡又下来,并用食指挂着一串钥匙递给自己,“这给你吧。”
“这是……”
“家里大门钥匙。”
“咦?!”
“哪天想要送饭的话,你也可以在这里做。你告诉我一声就好,我回家前会打电话。”
“思凡……”庄子非像一只大兔子般,用两只手捧着放在心口。
“子非,”凌思凡说,“谢谢你的晚餐。”
“不不不不,我愿意的。”
“……还是谢谢。”
然后,从这一天开始,凌思凡就每天都能在自己家里看见庄子非。
每天都看,竟然也没有觉得腻。
……
——又是一段时间过后,凌思凡感到应该会来的终于是来了。
在一个月亮弯得好似死神镰刀一般的晚上,“霄凡”的第二大股东“银桥资本”以及第三大股东“东阳”合伙出了一份提案,要求召开特别股东大会,更换“霄凡”的董事会主席,并且建议由现CFO诸葛林接任。
因为公司章程规定,在董事长的任期内,不得无故解除职务,否则视为违反规定,所以两大股东在提案书上,详细地罗列了其“弹劾”的原因。
文件上有一大堆凌思凡都没太见过的数字,比媒体上那些破烂文章要写得好多了。总结起来就是,因为他的性格,公司业绩和股东回报率都未能最大化,他的一些做法,是违背“常理”的,是任何一家上市公司都不会存在的。他作为董事长和全体股东的受托人,违背了自己当初的承诺,未能尽到维护公司和全体股东利益的责任。而诸葛林,在财务上则有一份很完美的问卷。诸葛林担任“霄凡”CFO以来,在资金的筹措、使用上面效率极高,倘若凌思凡肯更多放开对钱的控制,股东分红一定可以攀升一截。而诸葛林也有董事会主席和CEO的经验,他几年前开的公司增长一直非常惊人,最后溢价150%被人收购,所有股东赚得盆满钵满。此外还有两条罪状,其中之一公司运营成本居高不下、管理层却屡劝不改,影响股票评级进而影响股价,另外一个是说凌思凡坚持不进入一些高利润的行业,总之都是耽误了股东赚钱了。至于这几条理由中有多少是真话,就只有“银桥资本”和“东阳”自己知道了。
“……”来了。
果然,对方是步步为营的。
在董事换届时,他们没有打算让自己也出局,那样难度太高,因此只是保了“银桥”三个席位,还有削减了公司管理层所占的人数。
这次,是要召开什么“特别股东大会”,把自己踢出董事会。董事会一共就十几个人而已,自己出局的同时再加个他们的人进来,今后做决策时就会更加偏向那一边了。
凌思凡已经可以想得到,他们的下一步会是什么。他们应该已经在策划了,让董事会通过增发决议,令“银桥”增持成为第一大股东,甚至让那一派的话语权加起来超过50%。至于自己这个“现”第一大股东,自然就只能被拉到第二名了。虽然公司章程里边写了,自己对于新增发的股票有优先购买权,但是“银桥”资本非常清楚,他根本掏不出那么多的现金——他只有一个人而已,30岁还不到,怎么可能拿得出几十亿?自己只能放弃,购买权便轮到了“银桥资本”和其他大股东的手上。从此,股东大会、董事会、管理层都被控制,公司按照他们一派想法去运营,而拥有极多股份的他们只会思考如何能挣到钱,并不可能把“霄凡”的长远未来真正地惦记在心上。
……
凌思凡连夜发表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