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语气平淡,其中并无喜怒心绪,仿佛在叙述着日升日落一样的事实。说罢,便将视线移开,目光扫过地面,很快注意到地上的图案。
这里是寸草不生的幽沼,然而,皲裂的大地上却雕刻着世间万千灵物,鸟兽花木,山川湖海,皆由优美的线条勾勒而成,栩栩如生。
他绕到少年面前,露出笑容:“怎么样,好看吗?”
明明是他破坏了土地,语气却像是在邀功似的。
少年皱了皱眉,不知如何反驳,只能顺着问道:“这些都是你雕刻的?”
“是啊。”
“无聊。”
“不不,妙处多得很,”他的嘴角还含着笑意:“我雕刻一件东西,是为了把它记住,我雕过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包含着我的念想,如此一来,就算我触不到它,也不会忘记它的模样。就算我被长久地囚在这里,也拥有人间万象,怎么会无聊。”
少年再次望向他,神色迟疑,像是懂,又像是不懂。
两人的视线交汇,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少年大约还是没懂,眼皮耷下,脸上浮起倦意,似乎将要入睡。
幽荧只是灵气聚集,睡去的时候,脚底生出几条虚影,身体被一团模糊的雾气笼罩,像是要散开在雾气中,与天地重新融为一体似的。
“慢着,”他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不多留一会儿么?”
“留下来做什么?”
“我可以为你雕一副塑像,将你的样子也记下来。”
话一出口,他也愣住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提议。
少年的肌肤很凉。
他的手很暖。
清风拂过,两人相逢在蛮荒之地,各自的心中都生出一些从未有过的思绪,好似山间缭绕的云雾,尚且摸不清,看不透。
他抬手一指:“你坐下来,就坐在那边的石头上。”
少年的脸上浮起几分茫然,但仍旧遵照他的指示,在山洞旁的一块凸石上端坐。
他端来山泉,为少年濯洗身体,又将自己的衣衫赠予对方蔽体。一番打点过后,少年身上干净许多,一双明眸望着远方,长发拢成一束,贴着肩膀滑到背后。
好像风雨息止,树林突然静下来,枝条低垂,将斑斑驳驳的影子投在地面上。
那身姿当真是极纯粹的,也使他看得入了迷。
神明造出了人,人心怀信仰,反过来将神明的模样化于笔下,或描为画卷,或雕作石像,虔诚供奉,顶礼膜拜。曾几何时,在他的封土,也有人为他雕琢造像。
然而,人们向往光明而厌恶黑暗,向往生而厌恶死,所以从来不曾有人为幽荧造像。
当真是可惜了。
想到此处,他手中的刀便慢了下来,一笔一划,富有耐心,希望能够将眼前的美长久留存。
少年人坐了一会儿,脑袋又耷拉到胸前,身形也渐渐模糊,好似要重新归入脚下的幽沼中。
“你可别睡着了。”
“不会。”
“你若无聊,可以唱歌给你。”
少年抬起头,将问询的眼神投向他。
没等对方同意,他便兀自哼唱起歌来。
一曲唱毕,他问:“好听么?”
少年摇头:“不好听。”
他干笑道:“毕竟我也是鹦鹉学舌,而且同你说话之前,我的嗓子已经很久没用过了。真正的歌,可要好听得多。”
神是不需要歌的,真正的歌,他只在人世听过。
人世上总有无穷无尽的歌,人们开心的时候便围着篝火纵情放歌,伤心的时候便坐在空旷处独自低吟。在他的封地上,村落中的巫觋曾是最好的歌者,后来巫觋亡故,人们抬着灵柩走在蜿蜒的山路上,依旧在歌唱。
壮丽的歌声穿过他苍凉的心间,留下一些陌生的东西。
他想,人生短暂飘渺,充斥着生离死别,哀愁困苦,所以人们将漫长的隐忍与须臾的快乐悉数倾注在歌中,鸣弦鼓瑟,以声相和。将曼妙与隽永长久地留存在记忆中。
他学会了歌,也学会了留存记忆的习惯。他与凡人交好,变得越来越像人。
此刻,他一面自顾自地哼唱,一面将刀刃在石头上划过,留下一条条优美的弧线。
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囚徒,忘了未酬的壮志和蹉跎的年华,忘了种种委屈与不甘,脸上浮起纯粹快乐的笑容。
少年人歪着头,听着他生涩不成调的吟唱。在断断续续的歌声中,片刻仿佛被拉得无限长久。
他所刻下的一笔一划,即将逾越千万年时光,映入另一个人的眼底。
第210章 镇国重器(六)
卢正秋怔怔地看着。
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久远的记忆中,他看到岩壁上的雕刻慢慢成形,一个清晰的人像渐渐浮出,正是他在羽山幽沼的石洞中所见过的脸庞。
被囚居在幽沼中的先神鲧,曾经在羽山古老的土地上留下诸多雕刻,它们都被风霜雨雪抹去,不留一丝痕迹,唯有幽荧的画像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卢正秋抬起手,将手指贴上岩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