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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夺丧护驾
    屡屡香烟飘散在空中,时而似一条游龙,盘旋于梁柱间,时而似朦胧暮霭,渐渐消弭于宁静。虽然灵堂已摆了好几个月,早就没人来祭吊了,曹休还是日日陪伴母亲灵前。
    汉家原本注重居丧之礼,士人守孝三载乃常例,孔子所谓“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尤其经学大盛之时,孝成了评价士人良莠的准则,不乏借守孝坐抬身价之辈,袁绍就是因为给父母守孝六年而名声大噪,但战乱以来礼仪从俭,已很少有人拘泥此道了。不过曹休却暗下决心要守满三年,他倒不是坐抬身价,也非抱残守缺,实是因为母子感情太深了。
    曹休乃曹操族叔曹鼎之孙,曹鼎虽历任吴郡太守、尚书令,却是个恶名昭彰的贪官,最终下狱而死家道败落。曹休自幼没享过富贵,又幼年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董卓入京中原大乱,幼小的曹休随母亲逃难流落江东,在吴郡太守府中为役,后来回到故乡才得以正式迈入仕途。曹操念他仁孝,称他为“吾家千里驹”,格外照顾,所受待遇与曹真一般无二,他母也移居邺城安享晚年。尤其近两年,曹休统率人马效力疆场,晋升中领军,成为曹家后辈中最受人瞩目的一个,当真前程似锦。
    但人不能忘本,曹休总是回忆少年时的经历,回忆那段流亡他方的日子。在困苦的岁月里,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经历了多少磨难?曹家亲眷中没有哪对母子比他们受的苦更多,如今母亲去世,若不在灵前尽孝,实在良心难安。其实若按他心思办,归葬谯县之后该在垩室住上三年,不离坟茔;但曹丕再三苦劝,一趟趟派人催促,只得回到邺城,改在府邸灵堂内守孝。这几个月来他一直穿着孝衣,时时沉寂在悲痛之中。其实他早把昔年旧事翻来覆去想了多少遍,却依然难释伤感,仿佛只要陪在母亲灵前心绪就能平静似的;荤酒自然不动,连素斋白饭也难以下咽,正因为如此,他形销骨立憔悴不堪,须发也乱糟糟的,哪还像个纵横沙场的将军?
    这个清晨天色灰蒙蒙的,曹休亦如往常,头不梳、脸不洗,起来就到灵堂跪着。妻子撤去昨天的供品,亲自下厨,与众仆妇准备今天的祭礼,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居丧之家的宁静。
    曹休也不甚在意,他早就吩咐过,守孝期间概不见客,若有急务可作书简传达,这些事仆僮自会打理,他依旧从容不迫给长明灯续上香油。哪知过了片刻,却闻聒噪之声——访客竟闯了进来!
    “文烈!出来!”
    “这位先生不可如此,我家大人居丧谢客……”
    “胡言!耽误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先生且慢……先生且慢……”
    曹休一怔,只觉这声音甚是耳熟,却想不起是谁,起身至堂口,但见有个青衣士人慌慌张张跑进院来。此人四旬出头,身材不高宽额大脸,头上还缠了条白飘飘的孝袋,不知是遭遇急事还是方才与仆僮有一番撕掳,搞得冠带歪斜,风尘仆仆满头大汗,抬头间与曹休四目相对,不禁长吁一声,似是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快跟我走!”
    曹休蒙住了,思忖半晌才认出来者:“吴、吴季重?你不是在朝歌任县令么?怎会……”
    吴质一把攥住他手腕:“别管这么多,快跟我走,大王驾崩啦!”
    “什么?!”曹休本已憔悴不堪,闻此噩耗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吴质吓得满头冷汗:“文烈!太子还指望你,你可不能有差失!”其实吴质也已疲惫不堪,他这两天可谓惊心动魄——昨日正午他猛然接到司马懿密报,立刻星夜兼程飞马赶来邺城,一路上水米未打牙,现在还觉头昏脑涨,兀自咬牙坚持。按朝廷制度,外官未得命令不可擅离职守。但大王驾崩于外,陈群、司马懿、曹真皆不在邺城,吴质只能赶来助一臂之力,当此时节曹丕若不能顺利继统,他身为太子党中坚日后生死尚不能料,还谈何前程?
    曹休渐渐定下神来,洒了两把眼泪:“我才离开几个月,想不到大王就……子桓可曾前去奔丧?”
    吴质擦擦冷汗:“我来便为此事,太子召你护驾!”
    曹休却露为难之色:“我也在为母守丧,不能……”
    “什么时候了,还计较此迂腐之礼?快走!”
    曹休摇头不已:“我母养育不易,此份孝心出于肺腑,想必子桓也可宽宥。”
    “鄢陵侯手握兵马近在长安,倘若先下手为强,太子岂不危险?太子倘若有失,能你有好果子吃?”
    曹休凝望母亲的灵位,不为所动:“人事已尽,祸福凭天,我已立下重誓,要安守灵前当个孝子。”
    “你、你……”吴质急得直跺脚,猛一眼瞅见供桌,三两步奔至灵前,撩袍跪倒叨叨念念,“老夫人魂灵在上,晚生哀哀叩拜。我奉太子之令请文烈出山,此事也关系您儿孙日后安危祸福,还望老人家宽恕晚生之唐突!”重重磕了三个头,倏然起身抓案上的供酒。
    “你做什么?”曹休还没反应过来,吴质已扑过来扼住他下颌,将满满一壶酒灌入他口中——守孝之人不可动荤酒,这酒一粘唇,孝可就破了!
    “咳咳咳……”曹休呛得咳嗽,酒撒了一身,怨毒地瞪着吴质。
    “你别怪我!”吴质比他火气还大,劈头盖脸数落道,“你为太子想想、为社稷想想!齐桓公一世霸主九合诸侯,只因身后诸子争位,使齐国一衰而不可振,难道曹魏要重蹈覆辙?今局势未明人心惶惶,孙、刘作乱于外、鄢陵侯窥伺于侧,倘有不逞之徒行胡亥、赵高之事,非但太子不保,曹魏社稷就此倾覆!”
    曹休闻听此言不禁打了个寒战。
    吴质见他动容,又道:“你身居中领军,有管辖中军之权,此时除了你谁能统辖兵马护卫太子周全?现在不是守小节的时候!”说罢连拉带拽把曹休搀起,“太子有命,你速随我去!”扯着他便往外走。曹休仍泪流不止,每一步都似踩棉花,踉踉跄跄踱至堂口,一把抓住门框,留恋地望着母亲灵位。
    吴质实在没办法,只能苦劝:“太子要当魏王,你便当不成孝子,是他当还是你当?你虽为宗亲,毕竟还是人家臣子,身不由己。忠孝不能两全啊!”
    曹休泪水簌簌,听到此处牙一咬、心一横,仰天长叹:“罢了,罢了!我去便是……”
    吴质这才松口气:“太子若继统,你至少能挣回个千户侯,光耀门楣那才叫大孝!”曹休都没来得及向家人嘱咐两句,便被他扯着出了家门。
    曹操之死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但此时此刻邺城却静得可怕。邺城各门皆已关闭,唯中阳正门大开,城内守兵宫廷侍卫齐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百姓不明就里,见这阵势谁还敢上街?其实报丧使者还没到,倒是陈群的人和吴质抢先密报曹丕,故而提早准备以防有人作乱。
    这会儿管不得什么礼法,吴质在正阳大街策马奔腾,口中大呼:“奉太子之命公干!”士兵闻听此言不敢阻拦,纷纷闪开道路,曹休挥鞭紧随其后,却不往太子府,直奔王宫而去;来至宫门跃下马,将缰绳一丢,迈步便入掖门——显而易见,为了这一天到来,曹丕早就打点妥当。
    宫内依旧静悄悄的,甚至感觉不到任何异样。曹休跟随吴质连穿三道宫门,直至听政殿前才觉大变——原来王昶、刘劭、司马孚等东宫属官及太子太傅邢颙已到,个个面色苍白眼神呆滞,宛若还在梦境;中台常林、傅巽、薛悌、武周等尚书也已侍立在侧,唯独缺一丁仪。倥偬之际曹丕未及更衣,还穿着便服,背着手在殿阶上踱来踱去。
    “子桓!我来了!”
    “文烈……”曹丕三两步奔下殿阶,一把攥着他手,却再说不出什么,一阵哽咽。曹丕这两日好似做场噩梦,昨天午间刚得到奏报,说父王病重,让其安排好政务速去;哪知手头纷扰还没处置完,今晨天不亮便接到丧讯,简直是五雷轰顶!
    曹休只觉他手攥得那么紧,仿佛要把自己骨头捏碎,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起他身为储君多年,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至最后时刻还要冒险,又忆起大王生前对自己种种恩德,不禁悲意上涌——两人执手而立,唏嘘不已。
    吴质却没心思伤感:“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太子速发手令,派文烈至城南大营接管兵马。”说罢又问众人,“准备得如何?”
    王昶甚感为难:“已吩咐寺人置备孝衣,后宫诸贵人也已告知,只是未得军中通报怎好举丧?”曹操死讯断无可疑,但没有洛阳来的正式通报,不能私自赴丧。
    吴质瞥了眼殿前的铜壶滴漏,已近卯时三刻:“事情多着呢,稍一耽误就是半天,顾不了这么多——举丧!”
    王昶哪敢做这个主?回头看列位尚书,常林、傅巽尽皆点头,谁也不敢明确表态。太子太傅邢颙见状忙道:“人子尽孝不拘小节,即便失礼亦当宽宥,梓宫在外恐生不测,当早登程。”连他都这么说,众尚书便默许了。
    命令传下,魏廷大钟敲起,雄浑肃穆的声音笼罩邺城,王宫寺人和东宫掾属纷纷出动,前往列卿、诸王子府邸报丧。不一会儿便喧闹起来——不少心思缜密之人清早见城内异样已揣摩到几分,钟声突响更无可疑,未出家门先披孝衣,悲悲啼啼徒步奔王宫而来。一传十、十传百,只一盏茶的工夫,掖门外已挤满了人;曹丕索性传令将司马门敞开,任大家自入。
    司马门一开,王子列侯、九卿诸臣、各部郎官、幕府掾属、泮宫学士,一股脑儿都拥了进来!霎时间听政门外群臣伏倒一片,此起彼伏的号哭声已盖过黄钟大吕。有人顿足捶胸、有人仰天悲泣,程昱等老臣年纪高迈跪不下,抱着仪门大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乃至宫人宦官也跟着咿咿呀呀抹眼泪。宫中这般情景自也瞒不住民间,且不论曹操一生对百姓如何,邺城首善之地,黎民自是念曹氏恩德。噩耗传开士农工商尽皆举哀,家家门户洞开,百姓匍匐于道放声恸哭——悲怆之声萦绕殿宇直冲九霄,真如天塌地陷!
    此刻曹丕立于殿阶之上,俨然朝廷之主的姿态,却也悲不能抑,抽噎间见曹植、曹彪等兄弟满面泪痕跪爬至前,忙欲下去搀扶,也不知是悲伤所致还是故意踟蹰,身子一晃,竟险些跌下去。刘劭、王昶忙前趋一步,一边一个死死架住。吴质道:“大王已崩,天下之事皆赖太子。当以社稷为重,琐碎小事不必亲为。”说罢招呼一群侍卫、宦官“照顾”住诸王子。曹丕早命宫人赶制孝衣,那也不够分,只给列卿、侍中等重臣一人披一件,请他们登殿议事,其他官员暂时只缠孝带;又有侍卫攀上殿顶遍挂白幔白幡,倒也有条不紊。
    丁仪也已闻讯,匆忙赶至宫中,才知别的尚书半个时辰前早得到曹丕密告,唯独瞒他一人,又见曹植等王子被侍卫簇拥着坐于廊下,不得进殿同议丧仪,心中更是恼火;拿定主意,索性入殿大闹一场,要让曹丕颜面扫地!哪知还未迈上殿阶,又闻身后喧哗声大作,回头一看,似一团黑云从宣明门外涌来。丁仪目力不佳,打量半天才瞧出是一队铠甲森然的中军兵士,霎时间已至听政门下——原来曹休接管大营,点支队伍入宫护太子之驾。这阵势摆出来,莫说无人敢生事,即便有人横生枝节,立时身首异处!
    明知徒劳,再闹还有什么意义?丁仪望着那黑压压的甲士,残存的一丝斗志也瓦解殆尽,眼泪夺眶而出,却不知是哭曹操、哭曹植,还是哭自己;茫然登上大殿,不声不响往人群后一站,听天由命吧!
    曹丕毕竟还是太子,不敢僭曹操之座,暂居东侧首位;他实是急着奔赴洛阳,但官样文章总得做圆满,且身为孝子也不能贪心外露,只得压抑心情,以袖遮面“痛哭不止”。
    御史大夫华歆、大理卿王朗、郎中令和洽、奉常卿邢贞、中尉徐奕、太仆何夔、少府谢奂、大司农袁霸、侍中卫觊、习绶、留府长史刘晔等皆已入座,连因魏讽之乱罢官的钟繇也在其列,方才哭一阵,众人悲意已去了三分,都在盘算续统之事,但曹丕不把话挑明,他们也不便先提,只陪着落泪。司马孚见此情形匆忙谏言:“大行晏驾,天下恃太子为命。当上为宗庙,下为万国,奈何效匹夫之孝?恭请早定大事。”他把这层窗纱一捅破,列卿无不附和。
    曹丕却依旧掩面抽泣:“父王撒手而去,留下偌大江山社稷,我哪里掌控得了?”
    群臣谁听不出这是试探?忙一齐起身施礼:“国不可一日无君,册立储君便为今日。请太子速做部署,迎接梓宫、早正大位!”
    曹丕心里有底了,就坡下驴渐渐止住悲声:“既然如此我便斗胆行事,还望诸公多多指教……”
    “唯太子马首是瞻!”
    曹丕缓了口气,开言便道:“中领军曹休何在?”
    “末将在!”曹休拨开众人挤进殿内,叉手施礼。
    “你速点三千精兵城外列队,护卫我和诸兄弟、幕府群僚往洛阳迎接梓宫。倘有差失唯你是问!”
    “诺。”事到临头曹休暂抛丧母之痛,领命而去。
    曹丕又道:“我虽离去,国都防卫也不可松懈。朱铄何在?”
    “在!”朱铄早跃跃欲试。
    “你昔年曾在中军任司马,如今可还能领兵?”
    “如何不能?”朱铄腰板一挺,“现在中军营里那帮将佐当年不过是给我牵马扛枪的,我去管他们,他们得远接高迎,谁敢不服?”
    “这便好。你权领左护军之职,统辖留守诸军保卫邺都。”其实留守将领有的是,选朱铄是任人唯亲,当此危急之时兵权万不可落于他人之手;曹丕的目光又扫向校事刘慈,“国丧之时当防小人作祟,还劳你多多挂心,勿使奸邪之徒有机可趁。”
    “诺。”刘慈领命,随即扭头瞥了站在殿角的丁仪一眼。
    武备已毕曹丕又道:“今相国暂缺,华公乃群臣之首,务必随我同去,还有常尚书、傅尚书、薛尚书、刘长史……”他每点到一人,那人便起身拱手。
    其实种种安排早筹谋好了,谙熟于心信手拈来。全安排完,群臣无不服从,曹丕沉着不少,招呼吴质搀他起身,踱至列卿面前,给几位老臣深深作了一揖。群臣哪担得起?赶忙还礼,口称不敢。曹丕却道:“风霜以别草木之性,危乱而见贞良之节。我今奔丧而去,还要请许都天子之诏,至少也需半月,一干国事全赖诸公。还望诸公上思大行旧德,下念孝子拳拳之意,替我曹家稳住社稷!”说罢又施一礼。
    钟繇连忙搀住:“太子但放宽心,我等虽老拙,怎敢忘怀君恩?愿陛下早正大位,臣等恭候您归。”钟繇虽因魏讽之事罢官,却仍能影响大政,而且是颍川士人领袖,他率先改口称曹丕为“陛下”,给曹丕喂了颗定心丸。
    和洽所思更周全,主动提议:“朝廷社稷既是国事、亦为家事,当请太傅代表陛下与臣等共参大政。”
    曹丕含泪点头,又道:“太中大夫贾诩处事谨慎、老成谋国,可请其共参政事。”群臣皆感不解,贾诩乃汉官,平素深居简出心无旁骛,曹丕怎会想起此人?但太子既有此意谁也不好说什么,皆道:“愿遵陛下之意。”
    守军已落于曹丕之手,朝廷政务又在其掌握,邺城已不会掣肘,曹丕大可安心而去了。吴质又蹿出来,高呼:“事不宜迟,请太子与诸王子速速更衣起驾!”用不着再回府了,太子洗马颜斐早把服饰都捧了来,众内侍知道曹丕是日后的主子,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忙搀扶他到温室,七手八脚服侍更衣——此去祸福还难测,曹丕内穿软甲,外罩孝袍,佩剑掩于袍内,对着镜子整理一阵才觉妥当;方要出殿,忽见一妇人披头散发,抱着个孩子跪至面前。
    “王昭仪?!”曹丕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伸手搀庶母。
    王氏摁着曹幹的小脑袋给曹丕磕个头,泣道:“此儿三岁亡母,五岁失父,先王将其过继臣妾以慰无依。今大王崩殂,我孤儿寡母就托庇于陛下啦!”说罢连连叩首。
    曹丕再不犹豫赶忙搀起:“切莫行此大礼,我为太子也曾赖昭仪之力,自当厚待你母子。今奔丧事急,日后正位定加封赐,庶母大人但放宽心!”
    “谢陛下。”王氏一块心事落定,抱着曹幹又哭又笑。
    曹丕拱手而去,未走几步又闻女眷呼唤——赵姬也拉着小儿曹茂追来。这女人也连连叩首:“贱妾昔年开罪陛下,愿陛下捐弃旧怨,万万宽待吾儿。”
    曹丕却阴阳怪气冷笑道:“庶母何必如此?我哪里当得起?”又伸手指向曹茂,“茂儿不小了,早非襁褓之童,父王驾崩不可废礼。还不速速更衣,随我同去奔丧?”
    曹茂才刚十岁,只隐约听说父亲死了,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见大哥正颜厉色瞪着自己,忙道:“我不、不……”众寺人哪管他愿不愿去,得了曹丕之令齐来拉扯。
    “快抱他出城,准备出发。”曹丕甩下这么句话,任凭他母子哭闹,头也不回地去了。
    邺城以南三千甲士早在曹休部署下列好队伍,洛阳使者也到了,比密报只晚一个时辰——殊不知这宝贵的一个时辰已定下多少大事!使者见邺城已先举哀,心中大石头落定,便也凑到队伍中准备折返。曹植、曹彪、曹林等王子也已出城,他们的待遇与曹丕天壤之别,一入宫就被侍卫簇拥住,明为伺候实是胁迫,连回府跟妻儿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披上孝袍拥至城外,曹丕防备兄弟竟至如此地步!
    曹植遥望群臣如众星捧月般簇拥兄长而出,心下不禁凄然,一夜之隔换了世道,昨天还是无拘无束的王子,今天却成了兄长管束下的人臣,明天又会怎样?想起洛阳酒宴之事,曹植一阵阵心寒,他实在难料这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兄长日后会怎么作践他。
    “太子起驾……太子起驾……”
    留守诸臣拜伏恭送,曹丕骑马居中,华歆紧随其后,吴质、司马孚、王昶、颜斐等亲信不离左右出谋划策,邓展、王图、吕昭、任福等将环伺于旁护卫周全,还有秦朗、夏侯懋、曹泰、卞兰等亲戚相伴;常林、傅巽、薛悌、刘晔等各登坐骑,曹休亲统先锋开路,三千士卒头缠白布,打着白旗白幡,好不威严。
    曹丕抖开缰绳未行几步,又从旁奔来二人,前面身披铠甲的乃中军将佐段昭,后面跟个布衣佩剑的年轻人。“这便是太子,还不快施礼?”段昭连声催促年轻人,见动作迟缓,竟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快磕头!磕头!”
    曹丕不解:“这是何人?”
    段昭拱手:“犬子段默,年方弱冠,久欲报效王家。请准其同往护驾,侍奉陛下以偿夙愿!”这哪是护驾?分明是攀龙附凤——过了今天曹丕就是魏王,日后九成九还是天子,欲求幸进就剩今日啦!
    “没这规矩!”
    段昭软磨硬泡:“末将效力曹营二十载,又是王家姻亲,也愿儿孙世世代代侍奉王家,姑念末将这片忠心收留我儿吧。”段默挨了一脚还真开窍,跪在曹丕马前磕头不止。
    “添什么乱呀!”曹丕大袖一挥,“给匹马,挂名算个东宫侍卫,快走快走!”这光还真沾上了。
    曹植一下就相形见绌了——今后人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下人全来巴结,自己却要身处矮檐下。他左顾右盼,身边只有“伺候”的侍卫,竟无一个熟人,其他兄弟也被众士兵隔开,彼此不能交谈,更觉凄凉无助;不禁回望送行的群臣,寻觅良久才瞅见丁仪——正茫然踱于城畔,而校事刘慈就寸步不离跟在其身后!
    “正礼……”曹植徒劳地呼喊一声,眼泪夺眶而出,这次却不是哭父亲,而是哭自己——荀恽英年早逝,杨修横死军中,众幕僚七零八落,如今只剩下丁氏昆仲。他隐约感到不祥,可能今日便是永诀,他已失去太多朋友,不能再失去丁仪,孤独寂寥的日子让他这个纵情风雅之人怎么过啊?
    这声呼唤丁仪没听见,曹丕却听见了,不多时吴质从人群中钻了过来,施礼道:“临淄侯乃太子同母弟,太子顾念手足之情,请侯爷并辔而行。”
    “手足之情?手足之情?哈哈哈……”曹植除了含泪苦笑,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以臣立君
    曹丕也是后来才知内情,洛阳的局势比他预想的还复杂,自曹操归天至他到达洛阳,其间隔了三日,这三日一波三折险象环生,若非邺城、洛阳、许都三地的老臣效力,他能否登位实在难料……
    曹操晏驾群臣一阵痛哭,直哭得昏天黑地声嘶力竭,而痛哭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慌——大王崩殂于外,太子还在邺城,眼下之事该怎么办?群臣拭去眼泪后第一反应是封锁消息,洛阳宫权且作灵堂,派出回邺城报丧之人;给曹操换了王衣、冠冕,停尸殿上,打发僚属置办上好棺椁;把啼哭不止的卞王后和众夫人劝入后殿,委托卞国舅照顾;命人赶制孝衣,大家围坐院中商量应急之策。此时论官爵当属卫将军曹瑜身份最高,又是魏王族叔,惜乎疏少才略全无主意。桓阶首先倡议:“此事若求稳妥,当紧闭城门秘不发丧,待太子到来灵前即位,再将噩耗公布天下。”
    “不妥。”陈群一口否决,“数万大军在城外,消息怎易瞒住?况且……”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伸出两根手指朝众人晃了晃。
    群臣一见脸色皆变——二王子曹彰!鄢陵侯已受诏令不日将至,见洛阳不报丧、不举哀,若率将士问罪如何应对?现在的问题不只是何时举丧这么简单。曹操临终仓促未指明太子如何即位,而最有威望稳住大局的夏侯惇又随之病倒,曹仁在襄樊、曹洪在武都,连个近亲将领都没有,情势何其凶险?鄢陵侯好勇斗狠,又立有战功颇得诸将崇敬,若秘不发丧,曹彰抢先赶来煽动将士挟以自重,非但群臣招架不住,王位最后归谁都难说!而公告噩耗也难保无虞,曹军貌似纪律严明,其实说到底皆听曹操一人之令,曹操一死便如镇妖石崩塌,谁能驾驭外面八面武夫?无论曹彰争位还是兵变,对曹魏社稷都是致命打击,只怕曹操尸身未僵,一生心血已付诸东流,北方又要回到初平年间的乱象了!
    沉默良久,长史陈矫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既然不免弄险,索性现在就让太子继位。”
    “啊?”众人皆是一愣——太子尚在邺城啊!
    陈矫朗朗陈词:“国不可一日无君,王薨于外,天下惶惧,太子当节哀继位,以系远近之望。且大王爱子在侧,久必生变,则社稷危矣!我等立刻举丧,遥尊太子为王。”他没直言曹彰,但口称“大王爱子”大伙都明白说谁。可是明明曹丕不在,却要让他隔空继位,这提议实在大胆。
    愣了片刻谏议大夫贾逵开了口:“也好,至少令出有源。”
    “事到如今只能放手一试。”辛毗起身响应,“辛某人立誓,此刻便尊太子为王!”
    桓阶、陈群、司马懿等皆曹丕一党,怎能不依?也跟着响应:“我等愿与诸公同心,自即刻起就尊太子为王。”
    事已至此,群臣与曹丕是互保关系,曹丕不借他们之力不能抢先正位,他们不借曹丕之名也难压服三军。形势大于人,群臣纷纷表态支持,只魏郡太守徐宣一言不发远远躲开——倒不是反对,只因他与陈矫素来不睦,不愿跟着掺和,报以默许姿态。
    “好!”陈矫越发笃定,“现在就以太子名义向三军公布噩耗,以太子署名教令安抚三军。”
    司马懿补充道:“最要紧的是遣使奔赴许都,请当今万岁将太子继承魏王、丞相之事诏告天下。”
    黄门侍郎丁廙方才还在窃喜,天赐良机,即便不能扶曹植继统,叫曹彰夺去也比受曹丕的屠刀强,心里拨弄着小算盘,还未想出襄助之策,却见陈矫已拿定这越俎代庖的主意。若容他们请来诏书,岂不无可挽回?想至此再不能坐视,高声嚷道:“不可!你这是以臣立君!”
    “不错,我就是以臣立君。”陈矫毫不否认,“国不可无主,不立君主何以安定四境?况太子乃国之副储,继承大统理所应当,难道你有异议?”
    丁廙当然有异议,但曹丕占着太子名分,他若敢公然反对,这帮大臣立时就会把叛逆之罪扣他头上。丁廙顾左右而言他:“在下并非反对太子,然国君继位乃社稷第一大事,岂可僭越乱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当候太子到来再行诸事。”
    “等太子到来,一切都晚了吧?”司马懿冷笑着站了起来,“你那点儿鬼魅伎俩当我不知?”
    丁廙闻言大怒,二目似要喷火:“司马懿!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列公看见了吧?大王丧殿之前,此人信口雌黄污蔑同僚,实乃无父无君之徒!”他这一状告得也不算无理,但群臣已结同心,谁肯听他的?
    “住口!”辛毗一声断喝,“承统之事出自公义,亦为先王所定,谁反对谁是奸邪小人!”别拿礼法当幌子,不就想阻碍曹丕继位吗?辛毗一锤定音——谁反对谁就是别有用心,谁就是奸臣。
    丁廙祭出最后一件法宝:“如此大事若有差失谁能担待?”
    陈矫一拍胸脯:“苟利社稷,死生不拒。便千刀万剐祸灭九族,老夫一力承担。”
    群臣都佩服他老而弥辣心志如铁,齐声附和:“愿共承担!”
    话说到这个地步,丁廙再无言以对。陈矫、桓阶等都是老资格,凭他一己之力怎斗得过?强辩一句:“只怕你等担待不起。”拂袖进了偏殿。司马懿朝站在远处的校事刘肇使个眼色,刘肇会意,赶紧跟进去监视。
    群臣虽压制住丁廙,却也来不及松口气,要办的事还多着呢。先吩咐刘放、孙资以曹丕名义草拟教令,准备丧报文书发往各州各郡,安排使者赴许都恳请天子下诏,秘密召集所有监军、护军说明情况,请他们到各营安抚将士;灵堂挂上白幔白幡,设摆供桌燃上香鼎,又在旁边给曹丕虚设一席,连魏王、丞相印玺都象征性地摆上,好像已授给曹丕似的,又到后面向王后禀明情势、请求配合……时过正午,拉拉杂杂全忙完,大伙换穿孝衣,齐刷刷往灵堂一站,传令敞开宫门——能办的都办了,剩下的就只能祈祷老天保佑啦!
    丧报传出不到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八万将士何等气势?有人恸哭、有人悲号、有人呼喊,连洛阳宫中都听得清清楚楚!胆小的僚属站在灵堂里直哆嗦——那不仅是八万人,还是八万利器,若是有人挑头,什么事不能干?
    怕什么来什么,吊丧的将军紧跟着就到了。于公于私都不能谢绝吊丧,但这会儿怎么叫他们进来?教令上写明太子继位,可孝子却是个空位子,见不得人!许褚虽悲伤过度连连呕血,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出去阻拦,可号哭声越来越大,继而就听有人怒骂:“许仲康,你要做甚?就你能守着大王,我们就不能给大王吊丧么?是何道理?”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立的功劳不比你少,想哭主子都不成?再废话,老子跟你动刀!”
    赵俨耳力甚佳听得分明,不禁冷汗直冒:“徐公明、朱文博来了,这俩大个子咱拦不住的。”
    桓阶摇摇头:“别拦了,再拦非拦出祸来。叫他们进来哭,哭够了气就泄了……放他俩进来。”
    吩咐传下,徐晃、朱灵哀号着冲进宫来!
    “大王!您睁眼看看末将……”徐晃一猛子扑到尸身边,泪光盈盈浑身颤抖,“末将还要陪您打仗,您还记得潼关之战吗?天下未平您怎就撒手而去了?”
    朱灵跪在堂上以头撞地,磕得咚咚闷响:“末将不敢再违抗军令了,大王说什么我听什么!只求您快快醒来……大王醒来啊……”究曹操一生,最得意的壮举还是在战场上,除了炳炳战功,更为可贵的就是驭将之术。这些武夫对曹操简直爱若父兄、敬若神明,今日他们眼中的军神轰然倒下了,永成生死之隔。
    两条大汉放声哀嚎,如虎啸牛吼一般,震得屋瓦直颤,群臣同情之余更感害怕,谁敢过去劝他们?所有人都斜眼瞅赵俨。赵俨咽了口唾沫——都知我性子好,和稀泥的差事全往我身上推。没办法,赵俨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凑,搀是搀不动的,只能在耳畔磨性子:“将军保重,大王还指望你们辅佐太子呢……”一句话未说完,又涌来一阵更哀惨的哭声——二将进来哭丧,其他人不服,大伙合力一撞,冲散亲兵鱼贯而入,殷署、王忠、刘若、贾信、朱盖、徐商、吕建、马遵、刘柱等一大帮将领全奔上堂来,霎时间哭喊声振聋发聩。
    赵俨没法劝了,眼巴巴瞅着这帮大个子纵声恸哭,手足无措间又见后面追来一将,乃是中护军曹真。听闻噩耗曹真如五雷轰顶,义父待他情深怎能不悲?但他毕竟是曹丕死党,知道此时当求稳,故强压悲痛与众监军一同安抚众将,得知许多人跑到宫门要求吊祭,忙赶来劝阻。怎知群情难抑,大伙撞了进去,也只好跟进来。
    曹真不进来还好,一进灵堂看见义父冰冷的尸身,再也矜持不住——想起义父养育之恩,抚养他长大、视若己出、给他富贵、让他当官,这份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双膝一软瘫倒在地:“父王!您睁眼看看孩儿……看看孩儿啊!怎么这就走了……”才哭了两声,忽觉被人架住,矇眬泪眼抬头一看——陈群和司马懿。
    曹真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他俩拖进偏殿,继而拥进一帮老臣,七八双手齐下,扒去铠甲、换上孝袍、套上麻冠。陈群边给他系孝带边解释:“太子虽已继位却在邺城,总不能请王后出来跟这帮武夫打交道吧?现在你就是孝子,暂替太子主丧!”
    曹真擦擦眼泪:“这行吗?”
    陈矫拍着他肩膀给他打气:“你乃大王义子,合情合理。别光哭,你跟诸将熟识,劝他们回营守寨,得帮我们稳住大局啊!”
    为了群臣更为了曹丕,曹真咬牙应允,由着大伙又搀又架,将他按到曹丕的虚位旁,陪着众将又号哭又叩头。司马懿搞定这边,猛一抬头见夏侯尚正伏在阶下抽泣不止,忙过去拉扯:“你不能哭!子丹留在这儿,你得回营安抚将士,快去快去!”夏侯尚强忍眼泪,踉踉跄跄往外走;司马懿眼珠一转,又道,“你把营里所有曹氏将领都打发过来。”
    曹真身穿重孝替曹丕当孝子,赵俨为首的一帮人软语温存,总算勉强稳住局面。徐晃、朱灵声嘶力竭眼泪哭干,只得怆然而去,不过军中将校实在太多,来了一拨又一拨,外面还有一大帮,都是别着大刀片子的彪悍武夫,谁敢拦?司马懿的办法还真不错,现在最缺的就是本家,只要是姓曹的,即便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扣下,不多时夏侯尚打发来十多位,都换上重孝陪哭,瞅着真像那么回事。曹瑜也被大伙驾弄着坐了上座,好歹是曹家老人,多少有点儿分量。
    如此支应近两个时辰,总算没出乱子。陈矫站在堂口翘首观望:“方才来的都是将军、校尉,这会儿是军候、司马,我看差不多了。”群臣刚松口气,各觅坐榻想休息片刻,哪知屁股没落定忽闻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杂音,似是金鼓之声!
    不打仗何来金鼓之声?群臣又紧张了,没来得及打发人出去问,就见夏侯尚满面惊慌跑上堂来:“大事不妙,青……”谏议大夫贾逵一把捂住他嘴:“别声张,过来说。”这时候一哄一闹,叫众将听见就乱了!忙拽进偏殿,大伙都凑过来,夏侯尚才道:“青州部臧霸别军擅鸣金鼓拔营而去。”
    青州沿海诸郡是臧霸、孙观等自治,军队也是私属部曲。老一辈人有感恩之心倒还犹可,新崭露头角的唐咨、蔡方等都不买朝廷账,不过是慑于曹操威严。洛阳这支别军是襄樊告急时从青州抽调的,非臧霸直接统领,这些青州兵见曹操已死,军中无人做主,再不拿朝廷当回事,自做主张卷铺盖回家啦!
    群臣不禁惶恐——这支青州兵算不了什么,才三四千人,但影响太恶劣。曹操遗命吩咐得清楚,“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他们这是公然违抗命令,他们若能擅自撤兵,别人也敢撤,一哄而散怎么办?
    贾逵蹙眉道:“大丧在殡,嗣王未立,此时当息事宁人,不妨任他们走,发道命令,就说江东孙权异动,是朝廷让他们走的,先稳住别的部队要紧。”孙资手底下真麻利,摊开笔墨立刻就写。
    丁廙在后冷眼旁观,忽然灵机一动——曹丕一派求的是稳,我当求乱;若洛阳兵乱,鄢陵侯便可名正言顺整饬军马,那时兵权归于其手,曹丕又怎奈何?虽说兵变凶险,甚至可能祸国,为保日后无虞只能冒险一试啦!丁廙拿定主意,趁众人不备蹑手蹑脚绕至正堂,凑到卫将军曹瑜身边:“老将军,您还在这儿哭啊?出大事啦!”
    “啊?!”曹瑜早就让群臣摆弄蒙了,已成惊弓之鸟。
    丁廙危言耸听:“青州兵擅鸣金鼓而去,其他人马也蠢蠢欲动,恐怕要闹兵变。”
    曹瑜立时慌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八万带甲之士屯于城外,人心不齐终是大患。”丁廙抛出妙计,“当务之急须更换将领,把各部统帅都换成沛国人,最好是曹氏近臣,这才能同心同德转危为安。”这办法太险恶——更易将领是军中最敏感之事,何况居丧期间?徐晃、朱灵、殷署、贾信等虽非曹氏乡人,二十年效力疆场素有威望,曹操刚死就换掉他们,岂不是人走茶凉?士兵们能服吗?这简直是激他们生事。
    曹瑜虽无才干,却是曹家长辈,这时任何举动都极有分量,不知不觉入了丁廙的圈套:“有道理……与大伙商量商量。”
    “别商量了,现在除了您,谁敢做主?您老人家若袖手旁观,还指望谁?”丁廙说罢捅了捅跪在旁边的孔桂,“孔大人,您说是不是?”
    孔桂自清早就跪在曹操尸身畔,眼睛都哭肿了,身为佞臣,曹操是他唯一靠山,故而没人比他更伤心,自觉难逃曹丕秋后算账,已是心灰意冷。这会儿见丁廙突然问自己,还挤眉弄眼的,脑筋一转已明其意;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孔桂也觉这是扭转命运的机会,赶紧把平日能说会道的机灵劲儿拿出来,附和道:“不错,这事得抓紧办。您老是魏王叔父,这不光为稳住局面,还是给儿孙谋福。曹家后辈谁不叫您一声好听的?他们掌兵权还不感恩您老人家?”
    “也对。”曹瑜鬼迷心窍,竟觉有理,“既然如此……”
    话未说完就见陈矫怒气冲冲而来,劈脸喝问:“你等有何勾当?”刘肇盯着丁廙呢,这边一说话,那边就报告了。
    曹瑜见陈矫大怒,吓了一跳,赶紧实话实说:“丁大人请求把各部将领都换成沛国同乡。”
    陈矫乃性情中人,简直气疯了,手指丁廙骂道:“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阴谋败露,丁廙索性撕破脸面反唇相讥:“陈季弼,你不过一介幕府长史,上蹿下跳一整天了,你等今日之举还是臣子所为吗?卫将军乃曹家长辈,此间之事理当由他做主。”
    “不错!”孔桂也帮腔道,“此乃上下之分,魏国是曹氏之魏国,岂由你等说了算?曹氏之人掌兵才是万安之策。”曹瑜左顾右盼,也不知听谁的对。
    陈矫气得浑身颤抖,正要撕破脸面大嚷大骂,忽听身后有个沉稳的声音道:“二位所言差矣。大王在世时曾有明训‘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今远近一统,人怀效节,何必定用谯沛之人,而使诸将寒心?”
    这番话四两拨千斤,还搬出曹操生前的话,孔桂顿时语塞,丁廙却还坚持:“我等身为臣子,无大王之才略,焉能萧规曹随?”
    “哦?”那老臣又道,“丁大人张口闭口君臣道义,岂不闻‘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难道大行未僵,你就要撤换先王委派之将,这便是臣子所为?”一句话问得丁廙哑口无言,咬碎钢牙无济于事,只得悻悻地躲开了。
    陈矫可解了气,回头一看——这位仗义相助的老臣竟是跟他斗了半辈子的老冤家徐宣!桓阶、贾逵、陈群等人也纷纷赶来,七嘴八舌都劝曹瑜不可妄为。曹瑜脑子都乱了,也不懂其中奥妙,只一个劲拱手作揖:“任凭诸公为之,全听你们的!”
    群臣又逃过一劫,无不暗甩冷汗,徐宣建议:“青州兵此去,我等虽不问罪,只恐骚扰地方,不妨向东州诸郡追加指令,命沿途各地供给粮草,多加抚慰以安其心,待大事了结风平浪静,再与臧霸秋后算账。”
    “好好好。”陈矫一把拉住他手,“徐宝坚,陈某人谢谢你!方才我若激愤动怒就糟了,多亏你相助!昔年得罪之处你多多原谅。”
    徐宣不禁苦笑:“你我鸡吵鹅斗半辈子,其实不都为了公事吗?大义当前谈何恩怨,过去的是非……算了吧。”这对老冤家危急时刻终于殊途同归,一笑泯恩仇。
    远不止他俩,其实日常钩心斗角之事多得很,但为了渡过难关、为了辅保太子,更为了天下不至于再乱,众老臣都将平素恩怨割舍,拧成一股绳。或许精诚所至,或许真是曹操在天保佑,乱哄哄的一天总算应付过来了,直至金乌西坠夜已更深,灵堂才安静下来,大伙全累垮了。首功莫过曹真,当了一天孝子,跪酸了膝盖、哭哑了嗓子。若曹丕在此,有君臣之别礼数可以简慢;曹真不过是义子将领,一天下来不知磕了几千个头,伏在义父尸旁昏昏睡去。夏侯尚里里外外跑了几十趟,早四仰八叉累倒在地;赵俨再会磨性子也已口干舌燥,还得弄张杌凳坐于门口,劝那帮嚷着要守夜的将领回营;陈矫、徐宣、桓阶等都是年近耳顺之人,实在打熬不住,到后面给王后请个安,挤在角落眯着。孙资和刘放却没睡,反而眼睁得大大的,两人回想日间之事都觉后怕,数不清草拟了多少文书命令,虽有群臣撑腰,但深究起来大半属“矫诏”,心跳“怦怦”哪还睡得着?
    曹操足畔燃着长明灯,宦官亲兵时时添油,陈群和司马懿正在壮年精力尚佳,在灯前促膝夜谈——群臣大胆行事是出于公义,但对他俩而言其中还掺杂私心,曹丕继统他们前程似锦啊!
    陈群感慨万千:“一日之间如隔一世,大王就这么走了。”
    司马懿见旁人皆已入睡,苦笑道:“在世时整死无数人,死了也不省事,丢下这么个大麻烦。”
    陈群双手加额:“幸而群臣同心。”
    “你别忘了,鄢陵侯那关还没过呢?”司马懿微合二目,“今日如此,明日未知如何。人活在这世上,永远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不这么看。”陈群凝望曹操尸身缓缓道,“走一步看一步,终非智者之道。且说大王虽英明一世,过失也不少。不论其残暴猜忌,单为政之道便有偏颇,乱世虽以兵立国,亦当有法度。大王一生法令皆不能长久,朝令夕改随心而为,又执法严酷,有仁爱之心疏少仁爱之举,有帝王之术却无帝王之姿,徒以威福定天下,岂能稳固?倘有个明确的军制,今日我等还会为城外武夫发愁吗?倘有森严的等级礼法,还会有这么多纷扰?日后太子继位若重用于我,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国家立法度,取士用人、官员考课皆要遵从,此亦不世之功!你说是不……”陈群自顾自说了半天,再一回头,司马懿早倚着殿柱睡着了。
    陈群不禁莞尔——我真是呆子,曹丕继位八字还没一撇,祸福尚不可测,怎想这么长远?还是司马懿爽快,什么时候都睡得着。
    其实陈群与司马懿虽同为名门之后,却非同类。陈群精于典籍、长于政务,司马懿老于世故、善于谋略,皆因曹丕之故连在一起。故司马懿能泰然自若,陈群却浮想甚多,时而担忧时而憧憬,时而又在畅想自己的不世之功。浑浑噩噩间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无困意,索性起身舒展臂膀,却见外面天色朦胧转亮,手执油灯步出堂外细看——铜壶滴漏正在丑时二刻,再过半个时辰就五鼓天明了。
    陈群紧了紧衣衫,吸了两口清冷的气息,精神更是大振,在荒草间踱了两圈,转身欲再入灵堂,忽听外院有奔跑之声,继而一个亲兵从黑暗中浮出:“西面斥候急报!”
    陈群举着油灯的手不禁颤起来:“是何消息?”
    “鄢陵侯得闻丧报日夜兼程,现距洛阳已不过二十里!”
    呼啦啦一阵骚动,灵堂倦卧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事当前谁能睡
    安稳?陈矫咳了两声,阴沉沉走了出来:“再探!”继而转身扫视众人,“想不到来得这么快……”后面的话藏着没说——来得越快越有问题!
    司马懿不禁蹙眉:“也不知太子启程没有。去许都请天子诏书的人已经去了一日一夜,怎么还不归来?莫非天子不肯下诏?”
    贾逵长叹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硬顶也要顶一下,这关早晚得过!”
    陈矫手捻胡须沉吟半晌,忽然对曹真道:“有劳孝子,到后面请宦官将王后唤醒,没她老人家坐镇不行。”
    卞后啼哭至夜也才休息不久,大半夜的折腾老人家合适吗?曹真觉得有些不便,想抗辩两句,却见几位老臣都以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竟没敢吱声,低着头到后殿去了。
    尘埃落定
    阳光照耀着洛阳城,越发使这座旧城看起来破烂不堪。群臣平生第一次感觉早晨的阳光原来也这么令人目眩,固然因为他们昨夜没有睡好,却更因为鄢陵侯的铠甲是那么夺目!
    曹彰赶来奔丧,当然不能穿鎏金铠甲,却换了一身亮银的。虽然披了孝袍,还在兜鍪上系了孝袋子,但在日光照射下还是熠熠生辉,加之他伟岸的身材、凝重的表情、身后相随的兵马,越发显得威风凛凛。当他驰马出现在城门前的那一刻,群臣的心都忐忑起来——他们商量了一个多时辰,可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儿准备不足。
    曹彰不是独自来的,他带了二百兵士,而且都是骑兵。虽说先前有令命其交出兵马,可他执意要留二百精锐做护卫,杜袭、夏侯儒也不敢同这位王子较真,原以为他赶到洛阳曹操势必将这二百人改派别部,哪知他还没到曹操就完了!
    “臣等参见侯爷。”陈矫、辛毗为首的群臣向他行礼。
    曹彰翻身下马,却并不搭言还礼。他仰望着斑驳的洛阳城,似乎在运气,这两天发生的事就像是梦,威武的父王这么突然就驾崩了,他到现在依旧觉得这一切不真实,他还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尸身。
    可群臣有点儿着急了,因为附近屯驻的士兵认出了曹彰——这位银甲将军不就是平叛幽州、一征而服两夷的二王子吗?开始只是崇拜性的围观,进而有些将佐士兵凑前给曹彰行礼,甚至有人对他哭泣。武夫敬重用兵如神的将军,在昨天以前他们最敬重的就是他们的大王曹操,大王亲手缔造了曹军,身经百战、决胜千里、令出如山,大王是将中之将、军中之神!但现在大王驾崩了,就好似庙中缺了神像,谁能替代他的位置?在普通士卒看来,当然要一个同样善战的。现在真来了一个,而且是老军神的儿子,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吗?
    陈矫眼见士兵越聚越多,赶紧催促:“请侯爷入城。”
    曹彰努力提了一口气:“走吧。”他说走不要紧,后面他的那些人和后来聚拢的士兵都跟上来。
    群臣赶忙喝止:“士卒不得入城!”
    如今没个正式做主的,曹彰成了他们主心骨,哪还在乎这帮文官的话?有个老兵噙着眼泪顶撞道:“我虽只是个伍长,但从军半辈子,跟着大王几度出兵放马?难道连见大王最后一面都不行?你们这些甩笔杆子的为何像防贼一样防我们?”此言一出群情激奋,有人倡议:“侯爷给我们做主,我们要随您一起拜祭大王!”
    群臣心中急似火焚——这帮老粗不明此中利害,跟着瞎添乱!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也没法跟他们解释。
    初时曹彰沉寂在悲痛中,并未理会,继而见群情难抑,不知是他武人心性被意气感染,还是真的别有用心,竟凛然道:“好吧!我带你们一起拜祭父王!”
    眼见众士卒涌过来,群臣心都快凉了,进去就木已成舟了。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所有士兵又突然定住了,也不再闹了,全直勾勾望着城门处。陈矫回头一看——夏侯惇正由李珰之搀扶着站在城门口!
    夏侯惇从病榻上挣扎了起来,连眼罩都没顾上戴,那狰狞的瞎眼就暴露在众人面前。士兵害怕了——谁不知道这位独眼将军是大王的心腹股肱?每逢大王不在军中都是由他坐纛,莫说普通士兵,曹仁、曹洪、张辽、徐晃那样的大将见了他也矮三分。
    夏侯惇神色冷峻,默默扫视所有士兵,隔了半晌才放开喉咙道:“大王遗令,所有兵将不得擅离本屯。违令者——斩!”只这一句就管用,那些士兵竟似退潮一般散了。军中靠的是资历和威信,夏侯惇无人可及的威望压倒了一切。
    “你的兵也不能进去。”夏侯惇又望向曹彰,“你母后和诸多女眷都在里面,带这么多兵痞子进去不是胡闹吗?”他是实在亲戚,瞅着曹彰长大的,用不着跟晚辈讲什么虚礼。
    曹彰叹口气:“亲兵总可以吧?”
    这次夏侯惇不能再阻拦了,只是颇为沉重地嘱咐道:“听你爹娘的话,要当孝顺儿子。”
    也不知曹彰听没听懂此言深意,带着十名亲兵擦肩而过;群臣也赶紧跟上。夏侯惇却没动,眼瞅着众人走远,倏然歪倒在李珰之怀里——他病势已很严重,是亲兵用平板车推来的。虽知进了城必还要生出变故,却也无力支应,只能帮到这儿了。
    曹彰边走边回忆父亲往昔的英雄威武,方才人多地方尚能矜持,这会儿却再难抑制,刚过杨安殿已热泪盈眶,不禁加快脚步,几乎奔跑着过了复道,三两步抢上殡殿。但见父亲头顶十二旒王冠、身披玄色蜀锦吉服、足蹬玉带朱履、腰系青釭宝剑,面色温润、神态安详、鬓角胡须修得整整齐齐、嘴角略歪涂抹朱砂以作掩饰——还是那么庄严、还是那么端正,就是那口气儿没啦!
    “父王啊……”曹彰伏尸恸哭,“孩儿来晚了……您睁眼看看儿啊!孩儿没辜负您,我在长安练兵……我还派细作搜集了许多蜀中的军报,都给您带来了,您看看啊……我再也不招惹您生气了……孩儿辅佐您打天下、给您当开路先锋……为什么您这就走了?为什么!呜呜呜……孩儿来晚了……”
    他是来晚了,而且不止今天来晚了,对于他而言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家中若有三个孩子,老二往往是最不受待见的。父母对于老大是器重,对于最小的是溺爱,上下够不着的老二总是被忽略。而他恰恰是卞氏第二子,就处在这位置。加之他少时不爱读书不受曹操喜爱,建安十六年初封诸子,曹丕身为嫡长子、五官中郎将是不能封的,按理就该封二子,但曹操偏偏绕过他封老三曹植;后来最小的弟弟曹幹出世,一落草即被封侯,可他快三十岁了还是白身。他原本没希望,也不抱希望,只把梦想寄托在沙场上,直到幽州平叛……那真是举世瞩目的丰功伟绩,当他听到将士们真心的称颂、看到父亲嘉许的目光,才发现自己错了。他内心渴望的远不止是做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将军!可是晚了,连曹植都已败北,虽然曹操最后两年对他倾心,甚至有些溺爱,但他充其量也只能算个重要的局外人——他晚了将近十年!
    曹彰哭得昏天黑地,群臣也听得凄然。但这么看着也不是事儿,辛毗乍着胆子凑上前,一语双关地劝道:“侯爷节哀,切莫哭坏身子,不然先王在天有灵也不会安心的。”
    哭声戛然而止——先王?!称先王必有今王!曹彰强忍泪水抬起头,这才发现父亲脚边设有一张几案,军报文书、兵符令箭整整齐齐摆在那里,更关键的是这个座位是空的,只曹真侍立在侧。
    若曹丕在此自无话可说,但现在继统的不过是张空位子。曹彰生性好勇争强,又自恃立有大功不忿兄长,此刻实在难抑非分之想。昔年小白抢位掌齐国、刘邦窃符令韩信,千古机遇一瞬而熄,至尊之位近在眼前,焉能错失良机?他虽鲁莽却也粗中有细,暗暗思忖——此刻绝不能问起由谁继统,群臣一说可就把话坐实了;也不能见母后,若母亲恪守礼法公开表态支持大哥,事情就不好办了……他冷冷地环视在场诸臣,大家却纷纷低头回避他目光。见此情形曹彰提了提胆子,绕至几案前,试探着坐下来。
    陈矫见他擅坐大王之位便欲阻拦,司马懿却暗暗拉他衣袖,朗声道:“这也好,洛阳并无大王至亲,侯爷既来此理应暂代太子主丧。”司马懿故意把“暂代”二字说得响亮。
    曹彰却无心与他罗唣,仔细审视桌上诸物,发现了毛病——印玺不在,魏王印、丞相印、冀州牧印一块都不在。没有印玺什么令也发不出!
    他猛然抬头,逼视着群臣:“父王印玺何在?”
    要来硬的了!大家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陈矫早料到他不死心,已将印玺尽数藏匿,但这也只是掩耳盗铃的把戏,曹彰硬生生索要,如何应对?缄口不答总不是办法,赵俨强打精神往上凑了两步,满脸堆笑道:“侯爷不可莽撞,国家事非同儿戏。为臣守节,为弟当悌,须知‘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勇则害上,不登明堂’。自古……”司马懿在后面听得直着急——这是个愣头青,没读过什么书,你跟他讲《春秋》《诗经》那些道理管什么用啊?
    果不其然,曹彰理都不理赵俨,再次喝问:“父王印玺何在?”同时外面他那十余名亲兵也上跨一步,凑到殿门口——这帮小子跟随他多年,无论日常行猎还是讨伐乌丸,时刻不离左右,奴随主性也是无法无天惯了的。
    眼见软的不行,谏议大夫贾逵站了出来。他在众官员中是最强硬的,当年直谏触怒曹操,曾被关进大牢。今天又把勇气拿出来,抱拳拱手道:“太子在邺,国有储副。先王玺绶,非君侯所宜问也!”这就便挑明了硬顶。
    曹彰冷冷一笑,反唇道:“我身为王子尚不可问,尔等身为臣子私藏印玺又是何居心?”这话甚是厉害。
    贾逵直言相告:“大王驾崩军中无主,藏玉于匣乃防图谋不轨之人。为保社稷,权宜之计耳!”
    曹彰丝毫不让:“把印取来,我与诸公共保社稷。”
    群臣面面相觑,“共保社稷”是如何的保法?曹彰立过军功素被士卒所亲,倘若由他执掌三军,必有人跳出来拥立他为国君。曹丕又岂能善罢甘休?目前曹丕尚握有河北之地,军中也有势力,曹魏必将蹈向兄弟相争毁灭之路,袁家的前车之鉴还不够惨烈吗?
    贾逵这次再无言可答,只能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数万大军焉能无主,我且执掌一时!”曹彰口气越发强硬,似不容回绝,门口的亲兵也越发向前——群臣再不答应,恐怕他们就要动手抢了。
    话说到这份上彻底僵住,所有人的汗都下来了。大家先是以期盼的眼神瞅向曹瑜,可这位叔公实在拿不出长辈威严,吓得连连倒退;继而又看曹真,但干儿子再亲也是干儿子,怎能与魏王亲生子抗衡?早向卞后禀报过了,可她就是不出来,这老太太若一时糊涂,非要一碗水端平,放着俩儿子的事不管就坏了!后面那么多女眷又不能硬往里闯,怎么办?十余亲兵杀气腾腾,而许褚也领着兵在外面,这要是真动起刀来,灵堂就变战场啦!曹操死后名誉事小,谁敢去伤王子?若真伤了王子谁担得起罪名?况乎还有丁廙、孔桂等徒在偏殿伺候,巴不得他们出乱子。这件事善了不得……
    曹彰已渐渐失去耐性,索性厉声恫吓:“把印玺交出来!”
    “好!父王尸骨未寒便来夺玺,好个孝顺儿子!”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仗马之鸣?众人皆是一惊,只见从幔帐后转出一老者,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头缠白布身披重孝,六旬左右花白胡须,站在那横眉立目咬牙切齿,狠狠瞪着曹彰——正是国舅卞秉!
    曹彰不禁皱眉。娘亲舅大,况且卞秉素常很疼他,曹彰跟谁都能不讲理,跟亲舅舅怎么闹?只得抱拳施礼:“原来是舅父,孩儿……”
    “你还认得我?荣幸荣幸!”卞秉不容他话说完,劈头盖脸数落道,“我还以为你小子领了兵、打了仗、当了将军,就谁都不认了呢!睁眼瞧瞧,大家都累成什么样了?陈公、辛公还有徐郡将他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自从你父倒头忙上忙下跑里跑外,谁喘过一口闲气?外面还八万军兵呢,若非列公老成谋国稳住大局,这会儿早他妈乱了!”群臣一凛——道理不假,可怎么在殡殿上骂街?但他是国舅,谁也不敢挑眼,反倒希望他慑住曹彰。
    “孩儿我……”
    “你什么?你还有理了!进得城来不向大家道声辛苦,也不给你娘问安,反倒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好大气派啊!”卞秉把腰一掐,“还敢要印玺?你他妈配摸那玩意么?”
    “孩儿不过权掌一时。”曹彰总算插进一句。
    “呸!当老子是三岁孩童?明白告诉你,家有长子,国有储君,你爹传位之意已明,没你的份!”
    曹彰再也耐不住激动的心绪,失声咆哮道:“没我的份!没我的份!从小到大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可我哪里不如大哥?是我打败了乌丸叛军、拯救了魏国!驰骋天下扫荡吴蜀,他十个曹子桓也不及我!父王以武略定国,岂是子桓那等唯唯诺诺、中庸之才所能承继?平定天下靠的是勇武!”
    卞秉比他咆哮的声音还高:“对!靠勇武!当初公孙瓒、吕布都这么想的,现在他们在哪儿呢?你小子知道天高地厚吗?你读过几本书?普天下地方官你认识几个?你知道淮南、关中有多少屯民吗?你知道每年国家花多少粮秣养活兵马?你知道列侯封邑共是多少吗?你知道扩建邺城耗费多少民脂民膏吗?”
    这一连串问题把曹彰难住了,口中讷讷:“我、我……”
    “你什么都不知,就知道打仗!”卞秉又一指门口亲兵,“好啊!还带着兵来的。真好!我都替你爹高兴。多亏他咽气早,若不然你们是不是要重演古人之事,来一次沙丘宫饿死赵武灵王啊?”这句话太厉害,简直是把谋反的罪名硬扣到他们头上。那十几个亲兵胆子再大也吓怂了,赶紧退至阶下。
    曹彰的锐气已然被压下去了,只顾着分辩:“我不是此意!不是此意!”
    卞秉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抢步上前,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那你什么意思?你要印玺做什么?马槽子改棺材,你他妈也算成人了。全仗着老爹有势力,娶个体面的媳妇,在军中混两年,你就眼珠子长头顶上啦!我打心眼里纳闷,龙生九种,种种不同,怎么我姐姐养下你这么个不义种呢!当初让你娶孙权族妹,就他妈没打算记你这本账!如今你不是要争位么?先杀舅舅我,再一剑把你娘也宰啦!把你那帮兄弟都杀光,方显你曹家的德行!光宗耀祖给你爹露脸……”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尽是难以入耳的咒骂之辞,莫说帝王家,民间闹丧也不过如此了。群臣看得呆若木鸡——谁能想到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国舅竟有这般伶俐口齿?倚老卖老大耍大闹,真如疯魔一般!
    曹彰被他骂得体似筛糠,再看左右群臣也不拦阻,顿觉自己颜面扫地,情急之下手按剑柄,却哆哆嗦嗦怎么也抽不出,毕竟面前站的是素来疼爱自己的舅舅啊!
    卞秉三两步走到他近前,虽愈加咄咄逼人,却已眼含热泪:“小畜生,你不是要干大事吗?来!一剑杀了舅舅!你小时候在我怀里撒过尿,骑着我脖子拉过屎,舅舅最疼你。你把我杀了,我绝不恨你。我死了倒安心,也就看不见你们手足相残啦!”说着他扭头望向曹操的尸身,“姐丈,你历经百战才打下这片江山,想不到却要步袁绍之后尘……你睁眼瞧瞧这帮不肖子孙吧!”
    曹彰便是铁石心肠闻听此言也软了,手上一松,佩剑锵然落地;却觉满心委屈无处去诉,一生抱负无所施展。无可发泄之际忽见后殿幔帐一动,卞后满面泪痕由侍女搀扶着走出来:“我的儿……”
    曹彰总算见到亲人了,“母后”二字都不称了,“噗通”跪倒,大叫一声:“娘!”以膝代步爬到母亲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母子俩抱头痛哭。
    卞后紧紧抱住儿子,呜咽道:“舅舅骂你是怕你年轻做蠢事,这也是你爹的苦心啊!”
    “孩儿委屈……”曹彰泣不成声
    “娘疼你、爱你,但你爹的位子只能传你大哥,这也是为了曹魏基业长治久安啊……听你爹的话吧……”
    曹彰见母亲都这么说,还有什么希望?唯有号啕大哭。群臣赶忙跪地劝慰,卞后强挣着抹去眼泪,语重心长道:“列公皆我朝股肱,请你们替哀家拟一道懿旨,即刻立太子丕为王,万无更变!”众臣都一愣——太后的心情可以理解,身为三个儿子的母亲,再不愿看他们兄弟相争。但太后立新王合规矩吗?倘若死的是她儿子,又乏嗣无后,她要立谁还勉强说得算。现在先王驾崩,岂能由她做主?群臣明知这不合规矩,却也不点破,硬是把这道不合法的懿旨发了,至少它能给曹丕加一道保障。
    眼往她母子哭哭啼啼入后殿,大家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卞秉全身气力都耗光了,立时瘫倒在地,抚着曹操庄严的尸身:“姐丈啊姐丈,这等主意亏你想得出来,你交我的这是什么差事啊……”
    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两天后太子曹丕总算到达洛阳。城内群臣及城外众将恭敬迎候,如众星捧月般将其接入宫中。他如此端庄、如此圣洁,虽然重孝在身,依旧难掩他的高贵气派。他是最后胜利者!
    曹丕向群臣道乏、给母后问安,然后跪在父亲尸身前哭泣起来,他每个动作、每句言语甚至每声呜咽都那么矜持有度、恰到好处。而那一刻曹彰害怕了,他骤然想起兄长十年来为争夺王位施展的手段,想起兄长平素为人秉性。曹彰的心紧紧地被恐惧攫住——为社稷安定他最终放手了,但他毕竟曾经争过,问玺之事不可能掩盖,今后这位“温文尔雅”的大哥会如何对待他呢?
    曹彰慌了,他悄悄凑到默默垂泪的三弟身边,低声道:“父王临终召我,乃是嘱我辅你为主。”他还抱有一丝幻想,如果兄弟合力尚可与大哥一争,故而编了句谎话拉拢三弟,甚至幻想或许还会有曹彪等其他兄弟站过来帮忙。
    曹植却仿佛对这一切失去兴趣,只是颓然摇头道:“大事定矣,无可再争。即便可争,不见袁家败亡之事乎?”
    不知曹丕是不是听到了两人的悄悄话,竟倏然止住哭声,朝随军的群臣做了个手势。只见御史大夫华歆双手捧着一份明黄的绢帛走出人群:“天子诏书在此。”群臣顾不得诧异尽数跪倒。华歆清清喉咙,展开诏书高声朗读:
    昔皇天授乃显考以翼我皇家,遂攘除群凶,拓定九州,弘功茂绩,光于宇宙,朕用垂拱负扆二十有余载。天不慭遗一老,永保余一人,早世潜神,哀悼伤切。丕奕世宣明,宜秉文武,绍熙前绪。今使使持节御史大夫华歆奉策诏,授丕丞相印绶、魏王玺绂,领冀州牧。方今外有遗虏,遐夷未宾,旗鼓犹在边境,干戈不得韬刃,斯乃播扬洪烈,立功垂名之秋也。岂得脩谅闇之礼,究曾、闵之志哉?其敬服朕命,抑弭忧怀,旁祗厥绪,时亮庶功,以称朕意。
    魏国名分上毕竟还是汉室封国,这道诏书比曹操遗令、太后懿旨都要权威,彻底明确了曹丕继统的合法性。众文武赶忙表态:“遵命。臣等愿从大王之命。”此时这“大王”二字用在曹丕身上已当之无愧,再无人能质疑他的权威!
    司马懿大奇,甚至有点儿怀疑这天子诏书的真实。他举目四顾,赫然发现多日不见的董昭也在随曹丕来的队伍里,立刻豁然——大王早有筹谋!原来董昭去了许都,在大王未死之前就威逼天子写好诏书了,接到死讯根本不用管洛阳的事,直奔邺城方向,与曹丕半路相遇就把诏书传达了。洛阳表面密雨惊风,其实是虚的,许都发出的诏书才是实;就在他事先安排的卞秉痛骂曹彰之际,其实曹丕早已经接到诏书、名正言顺当上魏王了。怪不得大王临终时对太子如何继位只字不提,怪不得他还有心情与姬妾深情作别。原来一切都他算计之中!
    群臣的哭声再次响起,却不似先前那么悲怆,隆隆的、低低的,仿佛只是为曹丕的哭泣稍作陪衬,甚至有点儿敷衍的意味。此时此刻再没人诚心追悼先王,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臭皮囊,所有人思忖的都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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