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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清极的怒火早就化为飞烟,他倒也不客气,点了点头,半晌,也道:“幸好你等了这么多年。”
    尧市里的热闹声与市区内的气味从窗外涌入,挤进他俩之间,填满这千年来的空缺。
    街道上各色行人中,不少兽瞳未落或是兜里揣符的人们立在远处,远远地向开进市区的车队里的人与妖们点头。
    严律和薛清极从车上下来,正瞧见仙圣山和蛟固的两拨人马也下了车。
    隋辨跟孙化玉在前一辆车上,俩人推着个简易单价将青娅挪下来,指挥着送去前往孙氏医院的车上。青娅精神倒是还好,还记得痛骂自己做生意赔钱了的同族小孩儿,嗥嗥们表面蔫头耷脑,私下里跟虺族和修士们挤眉弄眼,毫不知错。
    老棉的轮椅变了形,推起来十分费劲儿,指挥着黄德柱和肖点星把自己从车上搬下来,肖天饿的前胸贴后背,一下车就抢了留守在尧市的人买的手抓饼,还不忘给他家那位少爷捎带一份儿。
    董四喜奚落老棉一战下来又老了几十岁,自个儿倒是还能行走,嚷嚷着让董鹿去给自己就近买点儿奶茶回来,扭头又问老佘喜欢什么口味儿的。佘龙睡了一会儿,迷糊着眼擦着口水从车上爬下来,胳膊上还吊着孟家旁支儿带来的小姑娘——这小子打小就带家里弟弟妹妹,应付孩子很有手段。
    等严律和薛清极前后脚下来,另外两拨人都看了过来。
    都看得出薛清极身上气息的变化,却没人说这茬。
    反倒有人道:“中午吃啥啊?”
    “吃个屁,”有妖回道,“我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躺在刚换了床单被套的床上,狠狠睡他个三天三夜!——对了,这趟活儿的价钱得另算!”
    小辈儿们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几处大阵情况各不相同,恐惧与悲伤渐渐平复,终于可以成了各自诉说出来的一件事儿了。
    老棉跟董四喜看向严律和薛清极,四方对视,都笑起来。
    尧市爽利的深秋到了。
    等到了冬天,妖族的大祭日也会来到。
    这将是严律时隔多年,再一次正经过大祭日。
    薛清极还有一份儿隔了千年、今年才要送出的礼物给他。
    *
    胡旭杰的墓跟邹雪花挨着,邹兴发的墓则跟他妻子一起。
    赤尾族内的坟地在离尧市很远的地方,今天又新添了许多碑。
    妖族下葬的流程没那么多讲究,赤尾族内乱了一阵儿,但很快在老堂街的主持下稳定下来,族长的继任问题暂时放在一旁,族内合力将死在快活丸事情里的同族都埋了。
    胡旭杰活着的时候跟同族关系一般,死后却已没了什么芥蒂,被埋在邹兴发生前给邹雪花挑好的位置旁边儿。
    来送最后一程的人群都散了,墓碑前还立着两道人影儿。
    薛清极穿着灰色的呢子风衣,眨眼时泪痣灵动,他的头发长得长了些,刘海儿盖在额头前,垂眼看看墓碑上两个年轻的面孔,又侧过头看看严律。
    严律裹着件黑色皮夹克,嘴里咬着一根儿烟,抽了两口,插在坟前:“真没想到,老邹以前看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竟然给女儿选坟地的时候还给你留了个位置。这回好了,我倒是省心了,就给你设计坟头样式就得了。”
    “样式也是老邹选好的。”薛清极说,见严律瞪自己,又加了一句,“但字是妖皇大人亲手刻的。”
    墓碑上胡旭杰的名字旁边儿,严律用灵力刻下几个古字,是胡旭杰名字对应的几个古字。
    他当年就是这么送走的钺戎,如今又这样送走胡旭杰。
    以后应该还会有很多人。
    严律最后拍了拍墓碑,转头对薛清极道:“走了。”
    “就走了?”薛清极问,“我见现在电视剧上,人还得说几句煽情的才能结局呢。”
    严律撇撇嘴,不耐烦道:“早跟你说了,少看肥皂剧,一天天都瞎看的什么东西!你一修行过的阵灵,我一活了千年的妖,还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魂儿能投胎的就投胎去了,这地方就是个空壳,我还得站这儿唠一宿啊?”
    “我说一句,你这嘴能不停骂十句。”薛清极悠悠道,“我看一宿不够,你能唠一年。”
    严律用胳膊肘捅他一下,薛清极用肩膀回击。
    两人别着劲儿走出去好几步,薛清极又说:“围巾?”
    “哦,”严律赶紧跑回去把刚才落下的胡旭杰给织的围巾戴上,神色间有点儿慌乱和茫然,“差点儿又忘了。”
    薛清极见他不自觉露出的表情,心里被刺了一下,帮他把围巾整理好:“我陪着你,我来记,你忘不了的。”
    严律紧缩一瞬的心松开了,任由薛清极为自己弄好围巾,这才道:“那你以后要替我记的事儿可就多了。”继而又不习惯地挠挠脖子,“你说我这抗寒耐冻的,他整这东西干嘛……还挺暖和。”
    薛清极憋笑憋的难受,轻咳一声,伸手拉他:“真不再说几句?”
    “不说了,”严律反握住他的手,淡淡道,“他这辈子过得够呛,魂儿也因为寄生残缺了,下辈子投胎还得吃苦。我没别的指望,就寻思要是能行,雪花要是还要他,他俩就都投胎回老堂街就好了。”
    薛清极心里叹了一声,了然道:“你活一天,就还能看顾老堂街上小辈一天。”
    严律笑了笑,感觉到自己握着的薛清极的手有些凉。
    自从成了阵灵,小仙童的身体变化就有点儿大。
    因为五感过于敏锐,导致怕冷怕热,严律老担心他不舒服,暖气还没到时间供暖,家里小太阳和空调就开起来了,还专门买了电热毯,就怕这人受冻。
    千年前修行的剑修,雪地里穿这件儿单衣穿梭都不觉得冷,现在倒是有了这种烦恼。
    活了这么老些年的甩手掌柜严律,现在也开始学着留心这些琐碎小事儿,反倒沾了些活气儿,虽然平时还是那副臭脸,但老堂街和仙门的小辈儿倒是都敢跟他打个招呼了,还会给他安利现在的时尚好物。
    “这距离会不会有点儿远?”严律皱着眉,将薛清极的手揣在自己兜里,“虽说还在合阵四周,但毕竟离求鲤江有些距离。”
    薛清极从不点破严律这种过度保护,相当享受地笑道:“还可以,阵越稳定,我离开的距离和时间就可以越久。等仙门与老堂街将那附近清理出来,日夜有人维护照料,想必我一年到头也无需回去几次。”
    之前蛟固那边的事儿发生后,仙门和老堂街就打算在求鲤江这边儿起个定期维护的点,各世家和妖族大族们商量了一圈儿,决定不再分什么哪族维护,干脆轮班值守,顺道也开始做清洁绿化。
    三处大阵的维护问题均摊给了所有人,反倒轻松许多,一旦出事儿就立马上报仙门老堂街。
    “也不知道隋辨隋大师能不能再发发力,”严律说,“想点儿更多的补阵的办法,往你灵体上贴贴胶布打点儿葡萄糖什么的。”
    薛清极无语:“你说点正经话行吗?我灵体很完整,你还当是以前有残缺的魂么?隋辨需要时间。”
    “他不还嚷嚷着在仙门里搞个什么阵法授课么?”严律又说,“老棉想塞点儿妖族的小孩儿跟着学学,不一定能学会,但总比两眼一抹黑强,以后混种肯定会越来越多,老吃血脉里的老本儿大家都得玩儿完。”
    “妖皇大人,”薛清极无奈道,“过段时间大祭日,再过段时间就是年底,不吉利的话你到时候可千万少说,你这样没人跟你玩,还得来找我。”
    严律讥讽道:“就有人跟你玩儿?上回你们那有个小剑修,好容易有点进步来找你,你怎么说来着?‘还算会拿剑了’,给人小孩儿整的哭了三天!”
    薛清极一挑眉,要把自己手抽走。
    严律脾气也大,硬拉着不让抽。
    俩人好悬没直接打起来,互相嘲讽了一路才算走出赤尾的坟地,找到停车的地方。
    严律的车旁边儿又停了一辆车,肖点星穿了身黑色西装,披着黑色羽绒服站在车旁边儿打电话,见严律和薛清极过来急忙挂断了,扭头对两人笑了笑:“严哥,年儿。”
    “来了?”严律咬着烟,“哟,这么洋蛋,还拿朵花。大胡那吃馒头就咸菜的审美,你拿这花儿属实是有点儿抬举他了。”
    薛清极瞥他一眼,让严律闭了嘴,这才将肖点星上下打量了下,开口:“不错,没落下练剑。”
    前不久撑着最后一口气儿的肖揽阳彻底走了,肖点星心里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哭了一场。
    仙门的人念了往生送魂的词儿将肖揽阳送走,又帮着落了葬。
    肖点星瘦了一大圈儿,一脑袋绿毛也染回了黑色。先前的张扬早已没有,眉宇间多出些许磨砺出来的坚毅,只是让严律和薛清极俩老人一挤兑,就破了功,挠挠头,显出年轻人的模样。
    “我没给大胡拿,这花给雪花的。”肖点星嘿嘿笑道,“我刚从练习场那边儿回来,刚才人多我就没凑上去,大胡毕竟跟我挺好的,我来送送。肖天还说要开车带我,我说不用,现在我已经会开了。”
    他跟遇到了尊敬佩服的长辈儿似的,不由地想要炫耀一下自个儿的变化。
    严律也不打断,只抽着烟点点头。
    只等肖点星说完了,严律才道:“过段时间是大祭日,老堂街上会热闹好几天,仙门的人估计也来玩儿。大祭日当天我就不过去了,太吵,隋辨过年的时候会来我俩那边儿转转,你要是没事儿也能带着肖天来玩儿——但别看那些肥皂剧!”
    肖点星愣了下,先是最后那句怒斥吓得点点头,继而回过神儿来,又慢慢地点点头,咧开嘴笑了。
    薛清极见他人还算精神,心里也放心不少,和严律一道往自己车上走。
    身后肖点星忽然问道:“年儿,你说我这样的,还适合修行吗?”
    薛清极愣了愣,转过头看他。
    “都说修行得干干净净的,”肖点星看着他,“但我……我这几天老想这茬儿,心里杂念一多,就感觉自己更不合适了。”
    薛清极看了他一会儿,再低头细瞧,见他手上练剑留下的细碎伤口痕迹,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他那会儿并不认为自己能修行,出身烂泥,心事重的吓人,他那样的人哪儿能修行呢?
    但照真只将入门剑递给他,告诉他今天开始,他就是自己徒弟,只要他认可,别人说什么都无需在意。
    薛清极转过身来,平静道:“我已并非纯粹的剑修修士,但我觉得,你开始思考这问题的时候,就已经在这条道上入了门了。”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颇有进步,握了剑,就别轻易放下。”
    肖点星抿起唇来,眼里浮起斑斑点点的亮,郑重道:“我知道了。”
    等薛清极再拉开副驾的门,严律已经坐在驾驶位上有一会儿了,见他进来,笑得十分微妙。
    薛清极一见他这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一把捏住他的嘴:“我没徒弟!”
    “嗯嗯嗯,”妖皇装模作样地点头,把他的手扒拉开,“没徒弟的小仙童小朋友,咱俩路晚饭吃点儿啥?”
    小仙童被他气笑了,抓过他在嘴上咬了一口泄愤。
    严律嘴上挨了一下,宽容地不计较,发动车一路开回尧市。
    他俩一直还没看好合适的房子,就暂时还住在老房子里。
    俩人还在楼梯上走,邻居老大娘的房门“哐当”一声掀开了,把俩加起来两千来岁的老年人吓了一跳。
    老大娘气势汹汹地抱着盆刚出炉的大包子,也不说话,将盆往严律手里一塞,比了个大拇指,又拉上门回去了。
    这老大娘前两天在屋里招了孽灵,是住对门的严律和薛清极感觉到气息不大对劲儿,找了个借口开门看了眼,这才发现老大娘起来太猛头晕摔在地上了,孽灵都蹲旁边儿要啃她了。
    幸好不是大毛病,拉孙氏医院看了看,老大娘身体素质不错,休息两天又能上街买菜了。
    这不就又给严律和薛清极俩人的伙食给安排好了么。
    两人捧着一盆子包子回家,心想得了,外卖又点多了。
    一推家门,拉开灯,屋内一片温暖明亮。
    俩人站在门口换鞋,换掉衣服,计划着明天得去老堂街和仙门一趟。
    “你回去跟四喜说说,”严律洗完手从厨房出来,“让董鹿多干活儿,小辈儿们闲着也是闲着,她那老胳膊老腿儿的——”
    薛清极抬手塞了个包子在他嘴里:“话我会看着说,嘴你自己看着闭。”
    严律被他这一句逗乐了,咬了口包子嚼了嚼,皱起眉:“嘶,这麻辣豆腐馅儿的吧,味儿有点儿重啊。”
    说完忽然愣了下,抬起头,看到薛清极也愣愣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薛清极顾不得自己的衣服还没放好,一把按住他,竟不自觉地又显出本性里带着的偏执模样,“你再吃一口,要是敢骗我——”
    严律从愣怔中回过神儿,自己也有些惊愕,但薛清极这难得的傻样儿让他忍不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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