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嬴政对流言的厌恶远超常人。
若不是清楚不能够不让治下百姓开口,嬴政简直想要任何传递流言的人都服刑!
自己吃够了流言的苦,嬴政一丁点都不希望幼子同自己一样遭受那些痛苦的经历,不,若流言是真的,那么胡亥承受的压力将会远远超过自己――胡亥肩负的是兴盛了几百年的秦国兴旺!
嬴政眼中闪过寒芒,形状刚毅的嘴唇勾出一抹冷淡,沉声道:“扶苏,消息属实?”
扶苏马上回答:“不敢欺瞒父皇,儿臣已经将此事查证。流言最早从渭风酒肆传出,说出此事的乃是一名与儒生结伴而来的中年方士,渭风酒肆的店家说他过去也曾见过此人几次,但此人已经近一旬未曾出现了。儿臣亲自去拜访了于中年方士往来过的学子,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另外一事……”
扶苏说着皱起眉头,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困扰,他忍不住回头向孔鲋看了一眼,等到回过头看着嬴政,声音不由自主放轻了:“回父皇,这方士名叫徐福,曾是文通君的座上宾,那方士消失前,已经在文通君家中居住月余了。”
“哈哈,咳咳咳……”嬴政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忍不住发出低哑的笑声,但他很快抬起手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满朝文武都被始皇帝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嬴政接过鑫缇送来的饮品,应啜一口,慢慢咽下去压制喉间的骚动,然后锐利的视线刺向孔鲋,缓慢的开口道:“朕不是个疑心的人,文通君,你对此事有何解释?”
孔鲋仰起头,神色已经清高,语调却略有些不耐:“陛下,孔门九代治学,为的便是学而优则仕,臣已经奉召入宫成为陛下的臣子,只这一点便足够说明臣的忠心了!”
嬴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怒极反笑,温和的说:“哦,原来是这样,你们儒家学子受到朕的优待入朝为官,却一事无成竟然是对朕的忠心?”
“朕过去真是看轻你们了!”嬴政猛然一掌拍在大案上,高声怒吼,“那徐福,你知道是什么人吗?你就敢收留他在家中一个多月!”
孔鲋不明白自己那一句点燃了始皇帝的怒火,但他自认做事未曾违背道义本心,便仍旧维持着自己清高坦然的神情,向嬴政行礼后开口:“是臣在魏地结实的有才之士,臣看徐福是个有才华的人。”
“才华?嗯,才华,此话不假。”嬴政点头赞同,可眼神却显露出更多的愤怒和恼火。
他撑起身,大步走下御阶,站在孔鲋面前揭开了谜底:“徐福此人手握朕解毒的药方,却秘而不宣,果然是有大才华的人。如此不作为的处事方法果然和文通君投缘!”
嬴政说完这句话,眼中的忍耐彻底消融,他摆摆手,疲惫的说:“孔鲋你带着你们儒家的学子都离开朝堂吧。朕相信你不是个清高的人,不屑于实行阴谋诡计暗害朕,但对我大秦无益。朕不是个沽名钓誉的君王,留着你没有用,你还是把位置腾出来,给那些肯为我大秦出谋划策的学子,哪怕他们才华并不出众,也没有远见,可朕要的是踏实肯干的官吏,他们只要按照朕的吩咐做,朕就知足了。”
嬴政往回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接着说:“扶苏,你将涉及此事的学子一一查清,不要伤及无辜。”
孔鲋面上一白,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嬴政言下之意是“若有涉案之人,严惩不贷”。
孔鲋虽然确信自己清白无辜,可他对学派下年轻的学子却没有同样的信心,年轻就意味着冒失,谁能才出来他们到底做没做过违犯秦律的事情,又或者做到了什么程度呢?
“陛下……”孔鲋禁不住开口,却立刻被几名强壮的卫士上前按住,他们直接掩住孔鲋的口唇,瞬间将他拖出正殿。
在场的臣子有些因为这场变故露出惊异不动的神色,颇为不自在的频频看向嬴政,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扶苏环视一周,知道今日若不将事情彻底定下,恐怕朝堂上的官员心中难安――秦法严苛,牵连也广,此事指不定七扭八转的就扯到谁身上去了。
胡亥顺着扶苏的视线,自然也将朝臣的异动收入眼中,他正想要说点什么,却被扶苏抓住手腕按在原地。
扶苏紧盯着胡亥的眼睛摇了摇头,随即走出队列,向始皇帝说:“儿臣参与过讯问徐福的案件,两相核查之下,实涉此案的学子越百人,且都是喜欢方术的儒生。”
扶苏话一出口,满室皆惊。
涉案人数虽然多,可秦国并非没遇见过这样多人数的事情,真正的问题在于这群方士竟然同时也都是儒生,若是将他们全按照秦律处置了,必定横生枝节,可难道就因为他们的学派相同,就要将此事轻轻放下?
嬴政皱了皱眉头,犹豫片刻后,口气淡淡的吩咐:“依照律法处置吧。”
李斯应下此事,可尉缭却显出不赞同的神色。
这时候一直未曾开口的胡亥忽然走了出来,高声道:“父皇,儿臣有事想上奏。”
原本凝在嬴政脸上的阴云瞬间被风吹散,他的眼中流出笑意,上下打量着穿着一身官服的幼子,看着他英姿勃发的模样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笑,放轻声音带着鼓励的询问:“哦?胡亥有话要说――那就说吧,朕听着呢。”
胡亥对上嬴政的眼睛,忍不住站得更加笔直,仰起头开口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应废除肉刑。”
胡亥说出口的话显然超过朝堂上所有人的预料,大殿霎时安静下来,扶苏看着胡亥的背影,嘴角却慢慢上扬,他已经明白胡亥的意思了!
嬴政略一思索也理解其中的含义,心中颇为不悦,但他不想伤害幼子,仍旧挂着笑容,温和的说:“胡亥,你怎么想到这个了?”
胡亥微微垂下头,腼腆的笑了笑,好像十分紧张的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才开口解释:“肉刑一旦实施便会彻底摧毁被犯人肢体,这种伤害是不可逆的,他们从此之后就会丧失劳动能力。”
胡亥说到这里赶忙抬起头,急匆匆的说:“我不是心疼犯下罪行的人,而是一旦他们伤残,失去劳动能力,那么他的税自然要落到家中其他人头上,很可能闹得家破人亡。更何况,伤残都留下了,哪怕日后有心改过也失去改过的能力了。”
嬴政不在乎罪犯遭到什么样的惩罚,在他看来只要犯下罪行,越是严苛的责罚越能够体现惩戒的作用,可提起税收,嬴政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仔细聆听。
他点点头,催促道:“所以,你有什么想法?”
胡亥展开一抹笑容,十分自豪的说:“儿臣以为,将所有罪行折抵成徭役最好。天下始定,大秦新建,无论何处都有做不完的工程,与其耗费民力,不如善用有罪之人,也好替父皇剩下一笔工钱。”
征发民夫做工,也有自备干粮和朝廷提供食宿的区别,可若是罪犯,呵呵,谁敢就这种事儿管始皇帝要钱?累死在工地也没人在乎的,罪犯就是罪犯,在他们犯下罪行的同时,已经失去被人同情的权利。
嬴政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而秦国在六国遗民仍旧贼心不死的时候也从没放弃刷百姓好感度的机会,胡亥提出的办法,就是这个好机会!
看着嬴政脸上露出的深思神情,胡亥慢慢走回原位,与扶苏交换了一个眼神,扶苏立刻上前劝说:“父皇,儿臣认为胡亥说的有道理。伤残的百姓若不是日后饿死,便要劳动乡里照顾,既然如此,何不折抵成徭役让他们以工代刑。”
“陛下,此事可行,但需要好好商讨一下原本的罪责改与徭役年数如何相抵,以免罪行轻重不协调,让秦法失去震慑的力量。”尉缭原本就不是个喜欢杀戮的人,一听到这个办法,立刻赞同。
嬴政这才出声:“国尉也认可此事?”
尉缭赶忙说:“臣赞同胡亥公子的办法。”
嬴政点点头,却没有马上准许,而是说:“丞相府、国尉府与廷尉府商讨此事,有了章程再呈给朕定夺。”
说完这句话嬴政看向胡亥,忽然笑着伸出手,对他方向一点:“日后咸阳宫的守卫都交给胡亥负责。”
李斯闻言笑着摇摇头,心中道:今日的大朝会可真是别开生面,我都要记不清楚自己被听到的消息震撼到几回了。
但事情是明摆着的,始皇帝最看重的儿子是太子扶苏,可心里最信任连命都能交付的人却是幼子胡亥。
李斯向胡亥公子隐晦的看了几眼,心中叹息,若非知道这名小公子没有野心,多少人会为了捧出一个“秦二世”而在他身后推波助澜,搅得朝堂风风雨雨呢?
……难道陛下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才从未提起让胡亥公子迁出太子居所的事情?!
李斯心中惊讶,赶忙低下头掩饰自己失态的表情,可他心里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了――除了“亡秦者,胡”,还有一句“始皇帝死而地分”!
以陛下对胡亥公子的喜爱之情,陛下会不会分疆裂土,给直到现在没有爵位、没有妻室、没有子嗣的胡亥公子一半江山呢?
李斯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他对自己脑中这种可怕的想法全无把握,若是这件事应验了,秦国不亡而亡,两则预言便等于同时应验了!
不,不行,无论陛下心中是否有此意图,他决不能让这个猜测成真!
李斯瞬间下定决心,准备趁着职务之便,再见太子扶苏的时候给他提个醒,哪怕不想破坏太子和胡亥公子的兄弟之情,也不能不让太子有所防备。
太子现在可早就把统军之权交出去了,要是陛下真替胡亥公子打算,太子没有丁点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