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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不会是怕您反对呢?”王克飞问。
    陈逸华想了一会儿,才无力地点了点头。是的,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反对,甚至发怒,所以她才不敢说吧?
    当初收养海默,其实是美云提出的主意。在孤儿院看过答谢演出后不久,他们请小山和几个孤儿来家中做客。那天晚上,他们有过一次长谈。
    陈逸华清晰记得那晚的美云。她穿着亚光的枣红色丝质睡衣,歪着脖子靠在床头软枕上,头顶上有几根醒目的白发。自从脊椎受伤后,她便很难坐直或者站直。
    “逸华,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一直以来也没能为你膝下添一子一女,”她低下头,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说,“你有没有想过收养一个孩子?”
    “我们不是讨论过这问题吗?孩子需要花很大精力去培养,你现在的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我也忙于工作。”陈逸华回答后,又违心地加了一句,“就我们两个人不也挺好的嘛!”
    “我也想过这问题。如果孩子太小,等到他长大成人时,恐怕我们已经太老了。所以……”她抬起头,眼眶里闪着激动的泪光,“你觉得这个孩子如何?她的年纪刚好合适,已经会照顾她自己。她出身贫苦,有一份勤勉和感恩的心。更难得的是,她待人接物得体。收养她以后,万一我先走了,你也可以有个人照应。”
    “唉,什么走不走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吗?”陈逸华斥责道。但他心底却也有些动摇。
    第一次见到小山时,她扎着两根乖巧的辫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男孩穿的蓝布衫,混在只有男孩的唱诗班里。他当时并不对她的演奏水准抱有期待,默许她的演出只是不想打击一个小女孩的积极性罢了。但几秒钟后,他已经被女孩双手的力量和她专注的神态吸引。
    虽然她的技术远谈不上优秀,但她是用她的心,用她的灵魂在弹奏。他从事音乐教育那么多年,深知技艺可以靠练习改进,唯有对音乐情绪的感知无法传授。他遇见很多成年人,从小习琴,技艺精湛,但意识却好像始终没有开窍。他一直认为对音乐的理解和对生活、对人性的感悟是一体的。而她小小年纪,想必也没什么生活阅历,却能够如此透彻地演绎音乐,这令他惊异。表演结束后,他和美云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他从前一直幻想有个儿子继承自己的音乐细胞,再经过他的精心培养,能够达到他未能达到的音乐殿堂的顶峰。他在自己的音乐生涯中总结了很多失败的教训和成功的经验,渴望能够像输血一样传授给另一个未定形的生命。自从知道美云没有可能生育后,他早已死了这个心。但是现在突然出现了这个女孩,虽然不是亲生的,也不是男孩,但她确实富有音乐天赋,是个好苗子。
    他转身握住了美云冰凉的双手说:“如果你愿意接纳她,我也愿意。”
    …………
    美云谈起海默时的骄傲和温存还历历在目,可几年后事情却慢慢发生了变化。
    “为什么她后来再也没提起那个收养她的老太太了?”大约在四年前的一天,美云突然问道。最近,她时不时会提起这个话题。
    陈逸华有几分烦躁地回答:“这是多久前的事了,你提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呢?”
    “可别忘了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哭得有多伤心。”
    “总有些不好的记忆你不想提起吧?”他冷冷地回应自己的妻子,“谁希望一直活在痛苦的过去呢?”
    他听到美云拉灭了床头灯,翻了一个身,咕哝道:“我觉得这姑娘年纪小,却很不简单。”
    听到这句话,陈逸华积压很久的不满终于爆发了。他跳下床,冲妻子的后背吼道:“整天拿这些过去的事说事,你到底说够了没有!我真庆幸你没生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里,陈逸华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把手中的讲义放在了旁边的花坛上,一手撑住了台阶旁的石狮。
    “可到底是什么让您太太即便发现她说谎后也没有向您吐露呢?难道仅仅是怕您发火吗?”王克飞问。
    陈逸华向旁边走了几步,面朝着一株樱桃树,沉默不语。
    王克飞继续说:“我能不能这么假设,或许您太太发现了您对海默有特殊的感情,认为您会偏袒海默,所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陈逸华摇头。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后,又说道:“我怎么可能这么禽兽不如呢?”
    海默搬来后没几年,个子越长越高,很快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美貌是任何人见了都不会忽视的。当然比起美貌来,更让陈逸华欣慰的是海默的自律和勤奋。尽管总有其他学校的男孩把鲜花送到家中,或者争相接她参加课外活动,但她似乎并不对他们中的任何人有兴趣。
    与此同时,美云的身体越来越糟,整日足不出户的她也变得愈加疑心。只要这养父和养女两个站在一起说话,她便无法集中精力于手上在做的事,总是拿眼角瞟着他们。
    海默每次说话时,不时地碰碰陈逸华的胳膊和肩膀。美云又会在背后嘀咕:“看她的那些小动作,她的举手投足根本不像十六岁。”
    慢慢地,陈逸华也觉得疲倦了,懒得再向美云解释。如果她继续无理取闹,他甚至会发脾气。
    “我和海默之间没有任何超越养父女的感情。美云在死前那一阵子,健康恶化影响了她的心智,她的脾气与以前大不一样。她变得疑神疑鬼,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总是指责周围的人说谎。她可能也认为我不会相信那些调查结果吧。”
    王克飞似乎被说服了。他告诉陈逸华,自己没有其他的问题了。随后,他看了一眼手表,说他还约了另一个人见面,便匆匆告辞了。
    王克飞离开后,陈逸华在烈日下突然感到头昏眼花。他捂住脸,在滚烫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刚才这番评论亡妻的话,让他的内心充满了愧疚感。他为什么要急于证明自己清白?而他,真的那么清白吗?
    其实,是美云的过度警觉反而唤起了他对海默的另一种意识吧?他直到那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把她视作一个小女孩。她已是一个漂亮、健康、自信的女人,与他的妻子截然不同。
    每当海默把种种学习和钢琴的喜讯带回家时,他觉得她的优秀并没有他和美云的功劳,更像是她与生俱来的、基因里的东西。连他都会好奇,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她怀着一份仰慕之情,就像那些小男生一样。这个想法令他羞愧,从而在养女面前变得更加拘谨。
    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真的被海默吸引了吗?真的只剩下自己的道德意识还在抵抗吗?难道连美云也看出来这点了吗?
    第45章
    高云清走进土山湾孤儿院内的小礼拜堂。今天上午,王探长突然打电话到教务办公室找他,约他一点钟在这里见面。
    礼拜堂里的一切都没变样。以前每到星期日,教士和孩子们会在这间礼拜堂做礼拜,而他则在角落的那架钢琴上为唱诗班伴奏。阳光透过西侧的彩色窗玻璃照射进来,他的布鞋踩在地面的倒影上,又被光芒覆盖。他抬头看看窗上色彩斑斓的圣母马利亚像,谁会想到这美轮美奂的画像也是出自孤儿们之手呢?
    高云清找了一张长椅坐下。两个男孩在小礼拜堂,一个在弹钢琴,另一个扶着钢琴安静地听着。这断断续续的乐声令他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了那个火光彻夜明亮的夜晚。
    它有时近得触手可及,有时又似乎遥远得像一团雾气。
    那晚的大火把天空照亮了,一切都被映照得红彤彤的,窗外隐约传来人们的呼喊。这时,木门上突然响起了“砰砰砰”的砸门声。他一打开门,小山立刻钻进了屋子。
    “先生,我没有家了!”她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恐惧,他能感觉到怀中幼小的身体剧烈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悲恸。
    “妈妈死了。他放火烧死了妈妈。”她的下巴不停哆嗦。
    他知道她从来不叫那个男人“爹”。每次说起那男人时,只用一个拖长声调的“他”来代替。
    高云清十分震惊,急忙问:“他人在哪儿?”
    “刚才警察把他抓走了,”她呜咽着道,“我躲在人群里看见的。”
    他抑制住胸口的一声长叹,更紧地抱住了她瘦小的身躯。
    他们在灶间生火,他为她煮了一碗粥。到了半夜,窗外依然是亮的,好像太阳一直没有下山。他走到窗前,望着街边那片贫民窟一般的平房,在通天火光的映照下,竟带了一种末日般的辉煌。
    他站在窗前,自言自语道:“茶楼没了,你回不了家了。”
    “那不是我的家。”身后传来声音。
    高云清转过身,看到火光映照着她稚嫩的脸庞,她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神情落寞地看着他。
    小山站起来,慢慢走到他的身边,把裤管往上拉,露出一截小腿,上面有一条条刺目的红色血痕。
    “他前晚用夹火钳抽我的。他恨妈妈,也恨我。”
    高云清揪心地离开了窗口。炉火照不见的地方是那么黑暗啊。
    “先生,您想听小曲吗?”
    还没等他回答,她突然后退一步,挺胸、收腹,站得腰背笔直。她的双手在胸前摆好手势,突然唱了起来:“冰山难融入冬江,万家灯火映长妆……”她咿咿呀呀地唱着老掉牙的小曲,身上宽大的布衫和严肃认真的表情,让她显得既滑稽可笑,又叫人心酸。
    “是谁教你的?”他打断小山,问。
    “我妈妈。”
    她走到了高云清的身边,用柔软的双臂抱住了他,把脑袋依偎在他的腹部,喃喃道:“高老师,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这时,两个男孩注意到高云清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窃窃私语起来。
    高云清不好意思在这里久留,便站起来,转身离开。他走进了孤儿院的后花园。午后时分这里空无一人,四周只有知了寂寞的叫声。孤儿们此刻应该都在车间里做工吧!高云清用手掸去花坛边沿上的紫藤花,抚平长衫,在紫藤架下坐了下来。
    自从那晚发生火灾后,无家可归的小山便在他的屋里留了下来。小山睡在他的床上,而他则在床边打了个地铺,这样过了四天。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这四天中苦苦思索该把小山送去什么地方才合适,却又不敢开口提,怕伤小山的心。他刚开始并没有想到孤儿院,因为他很清楚,土山湾从没有收留过女孩。让他下定决心要冒险试一试是在第四天晚上,自那以后,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留下她了。
    那天晚上高云清烧了两壶水,搬出大木桶,为小山洗澡做准备。可在小山洗澡期间,他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一声惊叫。他急忙走到门口,敲了敲木门问:“小山,你没事吧?”
    “我滑了一跤,爬不起来了!”她发出痛苦的呻吟。
    高云清一惊,慌忙推了推门,幸好木门没有上闩。他一推开门,却只见赤身裸体的小山躺在那里。她的胴体被黑色地面衬得那么刺眼。
    当时的小山虽然只有十岁,但个子比其他孩子高,也发育出了结实的大腿和微隆的胸部。
    高云清急忙闭上眼睛,把床单递了过去说:“先披上这个吧。”
    他把裹了床单的小山举抱起来,带进房间。
    小山把头依偎在他的怀中,喃喃道:“刚才突然头晕,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刚要起身去为她拿衣服,他突然感觉胳膊上一凉。低头一看,是小山的手抓住了他。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陌生而迷离的声音:“云清。”
    他的心脏猛地一颤:她不再叫自己高老师了?
    他愣了两秒,摆脱了她的小手,站了起来。他满心惶恐,无处可躲,冲出了家门。
    当他站在家门外的大街上时,他的心上像压了重物一般难受:小山啊小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为什么要纵容男人的欲望啊?
    “高老师!”一个喊声打断了高云清的思绪。他抬头,看见王探长正从走廊上急冲冲地走来。他有些行动迟缓地站起来迎接。
    “我怕再去学校找你不方便,所以才把你约在这里,”王克飞说道,“我想多了解一些陈海默早年的情况。”
    他们两个在花坛上坐了下来,知了依然在他们头顶聒噪。
    “王探长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你是否听小山提起过一件首饰叫凤冠?”
    “凤冠?这是什么东西?”
    “古代女人戴头上装饰的那种。”
    “她从没有提过。”
    “你上次提起曾经随小山去过几次茶楼。你可认识什么火灾的幸存者?”
    “我听说那次火灾死的人大部分都是茶楼里的客人和员工。有三四个人逃了出来,可我不认识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们。”
    王克飞的脸上显出些许失望。
    “对了,有个本来住茶楼隔壁的接生婆,好像还在那里。”高云清突然转过身说道,“我前阵子经过斐夏路,看到她的店——就是自己家门口挂个招牌那种——还开着,不过不在同一个位置。”
    王克飞想起来,漕河泾分局当年办案的警察似乎也说起过这个接生婆。她和小山的妈妈玉兰还有些交往,如果能找到她就好了!
    “你和小山后来真的没有任何联系吗?”
    高云清摇头道:“她被陈教授家收养后,就跟他们夫妻俩回了欧洲,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又回上海的。因为我比较关注钢琴比赛,后来是因为她得了一些比赛的奖,才得知她的消息。但我从来没有去打扰过她。”
    “当年小山被陈教授收养,是因为她最初自告奋勇表演钢琴。可那个合唱团只有男生,她怎么会混在里面呢?”王克飞问。
    高云清内心疑惑,不知道王克飞为什么又问起这些久远的事情。他回答道:“这事只是个巧合,证明了被收养一事也是命中注定吧。那次是陈教授夫妇初次造访孤儿院,军乐队忙得不可开交,马修士让我负责照顾那些慈云中学的男孩。可一个男孩吃完午饭后,突然叫胃疼。我本以为他只是中暑了,让他喝一点茶。但想不到他把刚吃下去的饭菜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你们的午饭是在哪儿吃的?”王克飞打断了高云清。
    高云清突然有点紧张,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午饭是在孤儿院食堂里吃的,就是一些很简单的菜。”
    “你继续说,这个男孩的症状是什么?”
    “他不断叫疼,在床上翻来覆去,止不住呕吐。在医生赶到之前,他已经昏迷过去,面容青紫,鼻子里哼哼着,听上去非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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