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伤对几乎撕杀了一生的唐昀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外城伤亡可清点了?”
“回老爷,驻守外城的五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三百残兵,大部分还有伤在身,无力再战。”唐德毕竟跟随唐昀多年,也算是老辣非常,当此存亡危急之际依然镇定自若。
说起来唐家堡外城是唐门第二任掌门唐崇一手所建。唐崇是个深谋远虑的人物。昔日慕宴斋细数江湖十大世家风流人物,曾有八字评语给唐崇:“被褐怀玉,厚积薄发。”
河上公注:“被褐者,薄外;怀玉者,厚内。匿宝藏怀,不以示人也。”意思是身穿粗衣,怀藏宝玉。彼时唐门在第一任开山鼻祖唐帆的带领下在江湖上异军突起,形成一股锐不可当的新兴势力,唐门作为武林新贵可谓人才济济。唐崇此人在俊彦如林的唐家堡原本并不突出,谁知他最终成为角逐掌门的一匹黑马,于而立之年登上唐门第二任掌门之位。而唐崇在位的三十年着力扩建唐家堡,形成了唐家堡如今以遥河分隔内外两城的格局。遥河在外城未兴之时乃是当时唐家堡今之内城的护城河,此河花费无数人工开凿,河水环城而流,河底深埋河网用以触发机关。河面宽阔,便是当世一流轻功高手亦不能提气飞渡。是以唐门外城虽已在短短三日之内便已沦陷,但内城仍旧安然无恙。
而此刻身处唐家堡内城的唐昀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唐门外城会在三日之内失守。他的嫡系部队几乎消耗殆尽。如今留下守护内城的皆是唐门精锐,但需长老院和议才能调动,连他这个掌门也不能独断。
“历儿那边如何了?金陵可有消息传来?”唐昀如今就算心急如焚也无计可施。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冲动,才上了唐欢这个贱种的当。万幸的是他早已在接到越剑门集结人马的消息之时就抢先派出自己的五百亲卫骑兵增援唐历。如今算算时日也该抵达金陵。
“回老爷,金陵路途遥远,飞鸽传书尚未抵达。”唐德依旧不慌不忙。
唐昀想到他唯一的子嗣不禁老泪纵横,许是真的老了,白天的撕杀让他此刻疲累不堪。
“你去请各位长老来,商议内城防护。”忽然唐昀瞥见方才还雪1白的绷带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被鲜血染透,饶是他素来沉稳此刻也不禁变了颜色。唐昀作为主帅,虽身先士卒亦有亲卫拼死相护在侧,是以肩上不过是轻伤,伤口寸许,也不深。唐门秘治的金创药更是止血圣品,万不至如此,除非…
他毒蛇一般的目光嗖地扫向唐德,果见他虽仍如平日一般低眉敛首,但神色殊无半分恭敬,不禁嘶声喝道:“你敢出卖我!出卖唐门!”
“老爷息怒。老奴确实出卖了老爷,却并未出卖唐门。”唐德也不再做戏,挺直了平日弯得虾米似的腰杆,毫不畏惧地回视唐昀。这一瞬间他的气势徒变,凛然而立,尽显一派高手风范。
唐昀想飞身扑起,却稍一运气便瘫坐在床榻上。他强压下心中骇然,怒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唐德不答,却道:“老爷不必白费力气。这崇遥台除了老奴,其余人都需通报才能进。此刻便是老爷您叫破嗓子也不会有半个人现身。”唐德作为唐昀的大总管,权力之大说权倾半个唐家堡也不为过,唐昀又素来对他信任有加,控制崇遥台并不难。
“你是唐绝的人?!”电光火石间唐昀已想到为什么自己连派五队人马都没能截回唐历。他本以为因唐历位尊,底下人不敢拂他之意才无功而返。如此看来,都是唐德搞的鬼。但此刻不是深想这些的时候。
“不,唐绝不可能有如此心机,我们儿时也算情同手足,他不可能在那时候就把你安插到我身边,何况你是爹爹亲点给我的。”他顿了一顿,满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唐德:“你是爹爹的人!”
“门主待唐德恩重如山。”唐德点头承认,而此刻他口中的门主指的自然不是唐昀而是唐令。唐德自唐欢发难便没有叫过唐昀一声掌门,可见在他心中他的主子自始自终只有唐令一个。唐令将他安插到唐昀身边,时时汇报他的情况本不为今日,只是一个掌门对未来继承人候选的考察,一位父亲对儿子善意的关怀。唐绝当年的亲随亦是唐令亲自指派。只是世事变幻莫测,而其中人心才是最难料的。
“这个老不死的,一生偏心唐绝。我是长子啊,我到底差在哪里,他一辈子都看不上我。虎毒还不食子,他死了还不放过我,安排你出卖我!”唐昀此时百感交集,他这一生都活在唐绝的阴影下。唐昀比唐绝年长,却自小比不上他锦心绣肠,丹青诗书格物医学更是难以企及,唐门中人上至家族长老下至侍卫仆役都看好唐绝接任掌门。果然父亲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唐绝。可偏偏这个人人赞不绝口的唐绝不堪大任,被美色所惑,为了蜀山派妖女叛出唐门。如此方有了他的出头之日。想不到老不死的在死前竟然把他招回,想要改天换日,唐昀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毒杀了唐绝夫妇。
“掌门死前曾有遗言:‘唐昀志大才疏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假以时日,唐门必然从他手上开始衰败。’”唐令看人自然是不会错的,唐昀做出跟七皇子勾结置唐门于是非漩涡之中便是最佳印证。
“你给我下了什么□□?”唐昀顾不得心结难解,急声再问。
“此药名为千肌引。老奴将六种不同的成分分别以极微小的量每日下在老爷平日触摸的器物、穿的衣裳、吃的点心上头。”唐德耐心解惑。唐昀熟知各种□□,为人谨慎小心,要对他下毒,那是千难万难。唐欢少爷真是天纵奇才,发明了千肌引,以分开无毒的六种材料配在一处,再以最后一味药引触发。将蜡烛烛芯泡在这最后一味药引里头,制成蜡烛点燃,毒性由受者吸入胸腔,才会最终引发这潜伏的六种药物。蜡烛燃尽后证物自然消弭于无形,即便其他几味药都被发现,也不能试出有毒。
自来施毒大多通过三种途径,食用、体触、吸入,而这千肌引则三管齐下,每下一处却因单味无毒,让人无从察觉。至于暗器伤人,直入血脉这种方式只能用在临阵对敌上,用在萧琴跟唐昀身上则此路不通。纯均剑在这毒杀布局中亦是重要一环。相传纯均造成的伤口弥久不合,唐欢在萧琴面前便三番两次有意无意提及对这柄绝世名剑的仰慕,并许以璧琉珠相换以示诚意,萧小姐自然甘心奉上。而萧青渊上门果然提及了璧琉璃,唐门自然不好拒绝。此二物互相配合,才让唐昀即便对萧小姐的死因疑惑,但亦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始终认为萧小姐身上佩戴的璧琉珠为真,便没再往下毒方面想,才没有展开地毯式追查,从而提前发现自己身上的□□。以至于时至今日,到了唐昀毒发的最佳时机——越剑门兵临城下之际,唐德才点的蜡烛。
“你好毒的心思!别高兴得太早。唐欢这个小杂1种成不了气候。”唐昀觉得身体的血液在迅速流失中,话音渐弱。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他跟萧琴中的是同一种毒。而那颗璧琉珠竟然是假的。思及此处,他颤颤巍巍取出怀中贴身而藏的假珠,悲愤道:“我以为他死前终于认同我这个儿子,才把璧琉珠传给我,万万想不到,老不死的竟然给我一颗假珠!”唐门四宝之首的《万毒经》跟位列第二的冰绡甲自然是由历代掌门代代相传,而璧琉珠跟琅琊杖则需另择贤能分而授之,用以制衡掌门。唐令临死之前以璧琉珠相赠就等于解开唐昀身上一道枷锁,难怪唐昀以为这代表他终于赢得了父亲的欣赏和信任,才会对自己用“朝朝暮暮”毒杀亲生父亲而生出一丝愧疚。原来这是假的,那真的定然传给了唐绝!
“掌门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知道你继任之后必然会大力培植自己的党羽,而对唐门大换血,清理旧部。掌门为了护住这批人,好暗中相助唐欢少爷,才会在临死前让他们在列祖列宗的灵位之前发毒誓效忠于你。为了让你相信他的诚意,接受他们的投诚,他才以璧琉珠相赠,消去你的疑心。”唐德显然对唐令的智计无双十分敬服,言谈之间神情恭敬肃然。
“那他为何传位给我,直接扶植唐欢这个小杂1种上位不是更好!”
“掌门曾言:‘欢儿年幼,加之父母双亡,本来我这把老骨头尚可护他一护,如今连我也去了,若是传位给他非但不能服众,反惹杀生之祸。’”唐德还有后半段隐去未说,唐令还曾嘱咐他,要对唐昀俯首帖耳,并暗中悉心教养唐欢,若他果真是良才美玉又有复仇之心,待他羽翼丰满,才可暗中助其成事。唐令此人深谋远虑,他因看出唐昀会坏事,便急召唐绝回堡,无奈自己已经中毒,神志不清,而未能对唐绝提前示警。最疼爱的儿子唐绝被毒杀自然是痛心疾首,然而唐昀毕竟也是他的儿子,如果处置了唐昀,则唐家堡一时后继无人,必然大乱。唐令作为一门之主必须通盘考虑,换言之他所思所谋都处处以唐家堡为先,个人情感为次。如果今日的唐欢只是一块朽木,唐令在明知唐昀毒杀他和唐绝的情况下,也会让唐昀这个掌门继续当下去。
在唐令的苦心孤诣之下,唐欢这块璞玉终于被唐昀这块磨刀石琢磨成了今日的良才美玉。唐令中毒日深,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弥留之际一日才得半个时辰,是以他的布局只做到一半,无力将唐欢秘密送出唐家堡。而唐德一直因唐欢遭唐历暗算,重伤至残,有负唐令嘱托,深以为愧,是以竭尽所能相助唐欢。唐德在唐昀跟前卑躬屈膝几十年才取得他的信任,才能在唐家堡说一不二,暗中替唐欢遮掩。唐欢能几次秘密前往金陵,唐德功不可没。
“外城是你故意撤除防御,让越剑门攻破的…”唐昀此时已万念俱灰,气若游丝。
“不错。”到了此刻,唐德已再无顾忌。
见唐昀终于闭上了眼睛,唐德不禁泪盈于睫,双膝跪地,向着唐门后山墓园叩拜三次,道:“唐德幸不辱命。”一直隐在暗处的鸾素这才扶起唐德,道:“爹爹休要悲戚,如今四少已胜券在握。”父女二人欣慰相泣。
次日,唐家堡挂上丧旗,由唐门几位长老联名向越剑门递上和书,归还纯均剑。萧青渊证实唐昀已死,而越剑门经此一役也大伤元气,连他最得意的大弟子也被机关所伤当场殒命,再加上唐门内城有遥河相护,难以飞渡,便偃旗息鼓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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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熙对战局的推测虽不全中亦不远矣,唐欢要成事有两点最难,一是让唐昀身死,二是在自毁城墙,放水让越剑门攻入唐家堡的同时把握好度,既要借刀消灭唐昀的嫡系部队,又要保住唐门的根基所在。
但她不是唐门中人又久居金陵,自然无从得知唐门内外双城的特殊地形,亦不知唐德的存在,是以不知唐欢的全盘打算。况且在她看来,唐门与越剑门一役是唐欢家族的内部事务,与她全不相干,唐欢如何布属,站在她这个被下毒的人的立场,实在不方便问也没兴趣知道。她要做的只是在拿到解药前保住唐欢这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