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立刻揶揄她起来:“是了是了,该梳成妇人样式的才对。”
明明没有什么,温芍的脸却一下子烧得通红,她侧过脸去,半晌没有出声。
“哎呀,怎么不说话了?害羞了?”几个人叽叽喳喳,“快给我们说说,世子待你好不好,他看起来那么清冷一个人,私底下是不是……”
“你们别胡说了……”温芍急了,连忙制止她们。
调侃她倒无妨,但顾无惑不行,他只是好心,和她根本没有那种关系,温芍觉得倒像是玷污了他。
温芍红了一张脸,继续辩解道:“世子才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要拿他打趣,他是君子,端方持重的,怎么会做那种事!”
她话音未落,秦桑几个笑得东倒西歪。
“快听听她在说什么,”秦桑笑得泪花都出来了,“再是君子也是男的,不然纳了你做什么?摆着好看?他难道还能一辈子不碰女人不成?”
温芍被她们笑得气恼,又不能再说什么,最后只得起身跺跺脚,道:“他就不是!还有我的头发,是我自个儿喜欢梳成这样的。我有事要先走了,你们下回再这样,我就不来找你们玩儿了!”
于是这厢告了别,温芍又回到厨房,嬷嬷刚把吃食装进食盒,她拿了便离开了。
净园还是有别于他处的沉静,温芍一进到里面,风从竹梢吹过,拂到她的脸上,温芍还带着一点热意的脸庞霎时舒爽了下来。
她怕食盒里的东西凉了,便急着往顾无惑的书室里去。
顾无惑待下很是宽宥,对温芍也是如此,这几日温芍也时常进到这间书室去,有时顾无惑人在,有时他不在,做一些收拾整理的活计,顾无惑也不说她什么,并没有阻止她进出。
今日他从早晨起便在里头看书,温芍轻手轻脚进去,他只略微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便又垂下眼去,也不问温芍进来干嘛。
他的宽和,总是让温芍心生好感的。
温芍拿了食盒,怕弄脏了顾无惑的书册笔墨,并不放到他的桌案上去,只轻轻放置在右边的条案上,等把食盒里的食物都取出来之后,温芍才细声问道:“世子,奴婢去厨房拿了吃的过来,是刚做的桂花糕和酥酪,这会儿还热着,世子若要用我便端过来。”
顾无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纸页上,他做事是极专注的,只方才瞥了温芍一眼,然后心思便又全盘转到眼下,所以这会儿听了温芍说话,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温芍见状便不敢再打扰他,想了想却还是道:“那我把东西放在这边,世子想吃了便自己拿。”
顾无惑随口应了一声,温芍便转身出去了。
一直到金乌西坠,温芍再度入内为顾无惑掌灯,却看见桂花糕和酥酪还是一动不动放在那里,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是温芍心里还是略微失落。
她压下心绪,点燃烛火为顾无惑端过去,烛台刚轻触到桌面,顾无惑却已放下手中书册,对她道:“去传饭罢。”
温芍稍稍愣怔,手上一动,烛火也跟着轻晃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
西斜的日头从花窗里照进来,被条条框框分割的浓金在光滑的地砖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光束之中有浮沉齑粉游动,如碎金一般。
顾无惑起身,步履微快,丝毫不带犹豫地穿过了这道光束,夕阳从他的侧脸上一晃而过,刹那间他微垂的眼睫便如蝶翼一般,琥珀色的瞳仁却微冷。
他经过条案,并没有多看条案上已经放了许久的桂花糕和酥酪一眼。
或许已经遗忘,或许根本就不在意。
温芍也来不及去收拾,紧跟在顾无惑身后便走了。
夜里顾无惑用膳的时候,看他吃饭倒也无滋无味的,温芍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奴婢拿过来的点心,世子是不喜欢吗?”
顾无惑夹了一块菜心放到碗里,闻言只“嗯”了一声。
温芍不死心,料想齐姑姑这么多年照顾他定也不易,她不至于这点事便被挫败了,便又继续问:“那世子喜欢什么点心,奴婢下回去拿。”
顾无惑这回没有说话,一直到用完膳,他漱了口,才道:“我说了,我不重口腹之欲。”
“奴婢不太懂什么叫做口腹之欲,”温芍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说道,“但世子每日用得饭食都不多,饮食又清淡,奴婢便想着该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才是,这……算得什么欲望呢?”
温芍从小颠沛流离,有时能有一口饭吃是极不容易的事,只怕吃不饱的,在她看来吃饱穿暖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觉得顾无惑有可能会饿,所以就该吃一点点心才是。
她既这般想着,面上的疑惑自然也显露无疑,丝毫不加以掩饰。顾无惑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看着还是极温和的,然而眼底深处,却透出一股寒凉,不为人所觉察。
他道:“罢了,你以后也不必花费这心思,我不用。”
温芍懵懵懂懂地应下,不再继续说下去。
顾无惑入夜歇得不晚,如同每日卯时二刻便起一般,他到了戌时末便要就寝,分毫不差,如此温芍倒也松快。
今日温芍服侍顾无惑睡下,自己在回去的路上又往书室里去了一趟。
她还没来得及过来把东西收拾掉,书室里面没有点灯,温芍也懒得再点,只借着檐下尚且算是明亮的灯光摸黑进去。
越往里走,四周便越黑,她走到条案边上停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手指轻轻碰到碗沿,那里头装着酥酪,眼下已经冷得不能再冷了。
温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最后终于又重新把东西装回了食盒里面。
她把食盒又拿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就着冷掉的酥酪吃了同样冷掉的桂花糕,吃不下了便停下。
她不懂顾无惑说的话,她只知道这干干净净的吃食,全部扔掉了便可惜了。
第8章 春深
天气逐渐和暖起来,眨眼间便到了春深之时。
时气一热,人便懒洋洋起来,瑞王府从前大多时候是顾茂柔主事,如今顾茂柔称病不出,顾无惑又回来了,下人们倒都很是松快,过了午时没什么事干便都去躲清净。
温芍从园子里出来,一头的薄汗,连发髻都微微松了,她手上捧着一束花,当中最扎眼的便是迎春花,这几日园子里的花都陆陆续续开了,这迎春是开得最早的,再过不了几日便要谢了,温芍觉得可惜,今日得空便过来把花摘了。
顾无惑喜在书室中供花,最早温芍过去时是梨花,后头便全由温芍来定,因猜不出顾无惑的喜好,温芍一开始便照着梨花来摆,大多是素净淡雅的花种,有时挑不好便会有略侬艳的出现,顾无惑倒从不说什么,温芍摘什么就是什么。
温芍回去后洗了一把脸便捧着迎春花过去了,迎春花枝条柔软,捆做一块儿又绑了其他的花枝才勉强能插放,温芍正左摆右摆地怎么都摆不满意,却听那边的顾无惑道:“你过来。”
顾无惑的话非常少,有时一日与温芍这个近身服侍的人都说不到三句话,温芍怕重现那日桂花糕和酥酪的尴尬境地,便也尽量不去打扰他,两厢太平安生。
她不防今日顾无惑主动叫她,先前又一门心思在摆弄花草上,便“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顾无惑是在叫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花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无惑身边。
顾无惑正在写什么东西,他没有放下笔,只指了指砚台,对她说道:“为我磨墨。”
温芍的额角多跳了两下。
她还没得及说什么,顾无惑便又低头在纸上写了起来,温芍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他在写什么,只看出他写得极快,仿佛是有什么要事。
可温芍并不会磨墨。
来这里之前,她做的都是粗活,来了这里之后,也从来不碰这些精细物事,顾无惑身边伺候的人极少,磨墨这种事一向是他自己做的,一般都是要写字之前便会将墨磨好,然后才去用,今日大抵是写的字太多,墨便不够用了,一时又腾不出手去磨。
温芍在这里伺候已经有一阵子,也瞧见过顾无惑磨墨,她便学着他素日的样子,往砚台上加了几银匙清水,用手指捻起墨条,一下又一下地磨了起来。
只是她是生手,从没有做过的,怎么磨都不得要领,手指酸疼得很,可磨出来的墨却不好,也不知是用的力道不够,还是放的水太多了。
顾无惑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只是再去沾新墨,写在纸张上颜色却淡,他蹙了蹙眉心,却并未责怪温芍半分,而是继续写了下去。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顾无惑才停笔。
他写出来的字铁画银钩,是极赏心悦目的,可眼下这手极好的字,却是深浅不一,如此好几页。
温芍自己看了也不由撇下了唇角。
顾无惑等墨迹干了之后,便把纸张整理好放在一个红漆方匣之中,自己放到书柜之中锁好,转身看到杵在一旁的温芍,便道:“站过来,我教你磨墨。”
温芍羞愧得不得了,张口结舌地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先支支吾吾地应了。
顾无惑先喝了一口清茶润嗓子,接着指了指砚台,道:“略加几滴清水便可。”
温芍鼓起勇气再度拿起墨条,也不明白他说的“略”“几”到底是多少,这回只用银匙舀了三四滴水加进去,顾无惑没说话,她便知道自己做对了。
“用手腕上的力气去磨,”顾无惑又道,“不要拘束着。”
闻言,温芍便忖度着,稍稍把墨条接触砚台的范围磨开了一点,顿觉手上又顺畅一些。
待磨到台面上的墨渐渐浓黑油亮起来,顾无惑点了点银匙,示意温芍再滴清水进去,温芍照着第一次那样,还是只滴了三滴进去。
因着方才磨出来的墨尚可,温芍便有了信心,手上的动作也不觉快了一些。
顾无惑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砚台的侧面,道:“慢一些,不用心急。”
如此又重复了四五次,墨汁便多了起来,看着又浓又厚的,温芍自己满意极了。
顾无惑却先不说什么,提笔蘸了两下,又往纸上随意写了一个字,接着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手腕上的力还是不够。”
他说得淡然,温芍却苦恼。
她已经尽力用手腕去磨了,可却还是达不到顾无惑的要求,就连手指也酸痛得很。
温芍说话的声音如同蚊子嗡嗡:“那奴婢再试试。”
她又重新磨了几下,然后抬起头望着顾无惑,顾无惑朝她摇了摇头。
就在温芍沮丧不已之际,顾无惑的手却忽然握上了温芍手中的墨条,就在她手的上方,掌心中空,将她的手一下子包在了里面。
温芍后背一僵,手也抖了两抖。
顾无惑道:“你先不用用力,感受一下我是怎么磨的。”
他说完,手腕一动,是极轻巧的,却四两拨千斤似的,墨汁在他手下流动出好看的色泽。
温芍的脑子一片混沌,像塞了浆糊,顾无惑微凉的手包着她的手,他不知她的手心却已滚烫。
许久之后,顾无惑在她耳边问她:“明白了吗?”
温芍回过神,才觉除了手,二人的身子也已经贴得极近。
她来不及回答,却悄悄侧过头去看顾无惑的脸,却见他神色已经清冷,丝毫不觉二人之间有何不妥。
竟是她想得龌龊了。
“还是不太懂。”温芍收敛心神,老老实实回答道。
顾无惑也全无责怪之意,他的手仍旧握在那处,沉声对她道:“这次你来磨。”
温芍意会,定了神便开始磨起来,任由顾无惑包着自己的手感受。
“手指放松,”她一边磨,顾无惑一边指点道,“不要用虚劲。”
身边少女身上传来花丛里沾染过的甜香,丝丝缕缕往顾无惑的鼻息中钻进去,他自然闻到了这香味,却不为所动。
如此四五次之后,温芍才被他调/教得差不多。
听到他说停下,温芍大松了一口气。
可顾无惑才放手,却又听到他问:“你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