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颗不长眼的石块越过院墙,正冲撄宁的面门而来,宋谏之眼疾手快的持剑格挡开了。
他们二人刚到门口,徐知府和姜淮淳也领着衙门的人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朝廷就是这般草菅人命的吗?”
“两三年了,赈灾说了多久?有人管过我们的死活吗?”
“朝廷的人来泸州都是悄悄地来,看样子是不准备给我们一个公道了。”
“今天必须给个说话!”
“对,给个说法!”
徐知府先是给晋王行了个礼,随后面向人群,抹了把汗高声道:“大家伙儿稍安勿躁……”
可惜,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难民讨要说法的呼号中。
他们一行人也是接到了信儿匆匆赶来,是以只带了三五个差役,根本拦不住人。
眼见着主事的人都出来了,难民一边推搡着一边往前挤,想要上前拉扯众人。
姜淮淳心中一紧,想起了之前施粥发生的乱子,下意识看向自家小妹,却见撄宁已经被人牢牢挡在了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安抚似的看向他。
姜淮淳暗暗松了一口气。
撄宁看向此处的目光却一下变了,眉毛也紧紧拧了起来。
第83章 八十三
叫嚷声、吵闹声如魔音贯耳。
徐知府臃肿的身躯在人群中简直挪动不开, 他唯恐引发众怒,干脆壮着胆子凑到晋王身边,低声道:“殿下, 您不若先避避风头, 卑职已经遣差役快马去调请厢兵了, 用不上半个时辰就能到。”
混乱中, 有几双骨瘦嶙峋的手已经伸到了州衙众人面前。宋谏之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脸色难看得非同小可, 他太阳穴的青筋跳了一下, 还未待发怒, 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没人注意到,被他挡在身后的撄宁脸色也一样难看。
她扯着宋谏之的衣袖, 脸色是少见的严肃, 语气也急切起来:“别动手, 我们先回院子里,他们耍诈。”
宋谏之偏头睨她一眼, 虽不知道撄宁说的‘耍诈’是何意,却也瞧出她脸色不对,颔首示意几人退到屋里。
他转身把撄宁护在身前, 袍角却被几只手一齐拽住了。
两旁的差役自顾不暇难以脱身, 撄宁的脸对着门外, 正好看到了一幕。
“松开!”她高声喝道:“再不松开就别怪我手黑了!”
她抽出宋谏之腰侧的剑, 抖着手,剑尖颤颤巍巍的对上了难民。
但这几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晋王衣角, 显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面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意。
撄宁无法,一手拽着宋谏之前襟, 不让他回头,一手持着剑试图将他衣角斩断,奈何角度死活对不上。
“别回头!”她咬了咬牙,持剑胡乱的向难民手上砍去。
有人惨叫着松开了手。
宋谏之的剑早就开过了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撄宁觉得自己分明没用多少力气,几人的手臂已是皮开肉绽,迎面溅来一道血光。
哪怕她匆匆的合了眼,眼皮上还是传来了一阵温热。
是血。
撄宁眼皮颤了颤,剑“哐啷”一声脱了手。
宋谏之察觉身后一轻,他没犹豫,就手挟起撄宁,三步并作两步退回院中。
差役们终于关上了院门,短暂的挡开外头的咒骂声,几人一起顶着门防止被人群冲开,所幸,那群难民还没有胆子破州衙的门。
院中。
宋谏之松开怀中的人,却见她紧紧闭着眼,手抖的跟鸡爪子一样,颤颤巍巍抹了把面上血珠。
见晋王殿下脸色冷的要结冰,徐知府本欲开口先告个罪,却被他这神情吓得不敢再吭声。
只见他垂下头,眼底寒意稍退了些,抬手要去捏自家王妃的下巴,却被晋王妃一偏头躲开了。
什么郎有情妾无意的场面。徐知府赶紧埋下头不敢多看,奈何他能闭上眼,却闭不上耳朵。
“怕成这样,还要动手?”
宋谏之语气还冷着,却莫名让旁人察觉出了亲昵。
明笙也紧跟着凑了上来,拿着帕子要给自家姑娘擦脸。
撄宁却闷头倒退了几步,拉开了与院中其他人的距离。
“不是……”她声音里掺着微不可察的哭腔:“外面不少难民染了疫病,身上都是红色的斑疹。”
晨光熹微中,她抬起了头,薄薄的眼皮上还残存一抹红痕,努力睁大的圆眼睛里有点潮意,说的话却格外明白。
“你们都离我远点吧,我身上溅了他们的血……你们离我太近,会被传染的。”
话音刚落,她就紧紧抿住嘴,嘴角往下拉了个难看的弧度,眼角也迅速红了起来。她强撑着没有哭,只是慌乱的瞥向宋谏之时,才下意识抽了抽鼻子,眼底泄出一点无助。
“先别慌,”姜淮淳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嘴上却说着安慰的话。他接过明笙手里的帕子,赶忙去厨房浸过水递给自家妹妹:“不一定会传染,我去请大夫,这边后墙有多高?”
明笙闻言也醒过神来,赶忙领着他去后院矮墙处,州衙没有后门,现下又出不得门,要请大夫只能翻墙去。
转身前,姜淮淳看了眼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的晋王,暗暗叹了口气。
他原还以为晋王对自家妹妹有几分情意,现下看来不过尔尔,但也不难怪,天潢贵胄万金之躯,怎能来担风险?只是他作为兄长,难免为撄宁抱屈。
若是撄宁真出了事……他不敢再想,摇头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走,脚步匆匆的赶往后院。
院中剩下的几人大约也是害怕,各自散开忙了起来,只剩下宋谏之和十一在旁。
撄宁还在胡乱抹着脸,白瓷般的面皮被她搓成了淡粉色,她害怕的时候话就格外多:“我会发高热,然后长斑疹,吃什么吐什么…今年的樱桃刚开始熟,我还没来得及尝尝……”
十几年前,泸溪也闹过疫病,她那时虽不记事,也记得阿耶从医观回来时发出的沉重叹息。
终于,她没忍住说出了自己最深的忧虑:“我会不会死啊……?”
宋谏之没有回应。
他恣意畅快的活了十九年,从来没尝过情绪被旁人牵绊的滋味。
世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容易了,为人行事的准则只凭两个字,他想。
想作孽便作孽,想杀人便杀人,从没遇到过他不敢、不能做的事。
可他偏偏碰上了眼前的人。
没有丝毫骨气可言,一点小聪明也只是勉强够看的水平,却像颗煮不烂炒不熟的豆子,叫人捏不住。她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要这么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那眼神就能变成刺,一寸寸扎进他心口去。
宋谏之难得生出了点荒唐的感觉,一时没了反应,只是眼神定定地锁住面前的人。
像是要看透她这幅人皮下藏了什么会偷食人心的精怪。
没有人哄,撄宁梗着脖子吞咽一下,将满肚子苦水重新揣回去,不敢再抱怨了。
她忍了又忍,张张嘴还想再嘱咐两句:“我自己回屋了,等大夫到了你们别跟着进来……”
说着,撄宁眼睛又开始发涩,只能努力眨巴着眼睛,好不让自己哭出来。
下一瞬,她的脸便贴上了一片温热。
宋谏之的手格外漂亮,指节分明,顾皙白直,不像握剑、倒像是握笔的手。
而现在,那只手就贴在她的脸上。
撄宁呆了呆,忙不迭的往后躲,她自己倒霉就算了,再连累其他人算什么事儿?
可她那点力气实在不够看,宋谏之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上去毫不费力,她却动弹不了一点。
“你离我远点……”
宋谏之抬手,指腹蹭掉她眼角的一点湿意。
“哭什么?”他这句问话轻的像一声叹息,接下来的半句却笃定无比,陈述事实一般:“阎王要收你,我也能给你辟出条生路来。”
一句'你胡说'在撄宁肚子里转了两圈,到底没有说出口。她抽了抽鼻子,放任自己短暂的将安心依托在他身上。
十一知道自家王爷想做什么,向来是旁人拦不住的,此时便没有说些安危为重的废话,反而极有眼力劲儿的退下了。
撄宁还有些呆,目光直直的,一副耳朵眼儿都冒着傻气的模样。
“你还是离我远点……”
她话未说完,便被人一把抱起。
双脚悬空的那一刻,她紧紧搂住了宋谏之的脖子,整个人好像陷在了云里,产生了点令人眩晕的不实感,眼前失了焦点。
也对。
四舍五入,她也算是因为帮宋谏之才遭殃的,如今不嫌弃自己,她心里虽然有那么点感激。
撄宁暗暗掐了下软软的指头肚,但也只有一点点。
她努力忽略心底的异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跳的声音未免太大了,砰砰的,直往耳朵里钻。声音大到她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又害怕一松手要摔下去。
浑身都不得劲,偏偏又说不明白。
宋谏之在塌边将人放下,撄宁一骨碌滚进了被窝里,两只胳膊投降似的举在耳边,紧压着被子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她欲盖弥彰的高声道:“我没睡够,要再睡一会儿,你别吵我。”
人心慌的时候脑袋也缺根筋,她上面挡的虽严实,但在腰侧露了个明晃晃的大缝。
宋谏之毫不费力的伸手进去,捏住了她的脸。
“老实待着,别作怪,我先去将事解决了,午时前就回来。”
撄宁没有说话,只狠狠点了点头。
宋谏之松手站起身。
盐政司的事迟早要解决,影卫应该已经拿下了南城楼子。
想到这儿,宋谏之眼底闪过一线冷漠的残忍,既然敢在他面前动手,还伤了他的人,那他们就只能走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