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
我置身于摩天大楼的天台,风像群狼般向我奔袭而来。
我在等童话市一年一度的盛大烟火。
“祝颜,你知道吗?今年的烟火会是近几年来最大的一次。我记得你最喜欢礼花烟火了,一簇接着一簇地开在夜空,像怒放的鲜花。”
“莉莉,你呢,去年是和爸爸一起看的吗?没事,今年就和哥哥姐姐一起看吧。”我转过头说道,“莉莉一定喜欢巨龙烟火吧,旋转着升空,然后迸发出耀眼的红光。”
“什么,我最喜欢什么烟火?我喜欢的是气势十足的火雨烟火。它飞得最高,在最高点猛然炸开,漫天都是火星,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寂寞的天台只有三个小小的身影,而下面是一片废墟,童话市的繁华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夏初
“站住。”卫兵拦住了我和祝颜,“现在是非常时刻,请两位先去领号排队,不要擅闯。”
我指着一个直接越过人群的胖子说道:“为什么他不用排队?”
卫兵瞥了我一眼。“各行业的人才和政要有特别通行证,普通市民就只能排队,快退回去。”
卫兵穿着厚厚的防护服,狰狞的头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现在是非常时期,卫兵有权将不守秩序的人“处理”了。
我拉着祝颜的手回到等候的人群里。无数人戴着口罩,眼神焦急。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此刻他们只是在尘世辗转求生的可怜虫,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
我只能带着祝颜回家,我们两人的号码都是六位数,近期是不可能轮到我们了。回家路上,祝颜靠着我的肩膀低声抽泣。
一场瘟疫袭击了这座内陆城市,把这里变成死神的狩猎场。埃辛拉病毒致病性强,致死率高,目前还没有治愈的例子,人类对此束手无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场瘟疫只在几座城市暴发,只是这座童话市就在其中。
童话市是一个美得让人流泪的地方,开拓者们从富饶的沿海来到内陆,在这里建起了一个童话。高洁的塔楼,巨大的摩天轮,路上随处可见由白马拉着的华丽马车,还有无处不在的童话人物壁画和雕像。每年枫叶染得鲜红之际,烟花大会就会召开,美丽的烟火将城市映照得宛如白昼。
这里建成了世界上最巨大的主题公园,而后又在城市附近发现了储量丰富的矿产,于是这座城市成了无数人心中的桃花源。但瘟疫爆发后再没人慕名而来了,连这座城市的居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整座城已经被封锁,想把瘟疫扼杀在城里,就不能放一个感染者离开。离城的手续变得极其复杂,每日只有少量人能够进入隔离区。在隔离区内进行细致的检查后,如果半月的潜伏期内都没有发病的话,才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搂住祝颜。“别怕,我们会没事的。”我安慰道,但我心中也没底。只是困境中必须用谎言给人一点希望。
远处的摩天轮霓虹绚烂,投射下如梦似幻的光,给人一阵阵幸福的错觉。我们回到了人鱼街的小公寓里,我和祝颜的号码实在太靠后了,也许我们出不去了。物价一直在飞涨,治安一天比一天糟糕——瘟疫应对部门的调控没起多少作用。
据说对面睡美人街有人打算冲出封锁线,他们死在了冲锋的道路上,从楼顶往下望去,还能看到蚊子血般的一抹殷红。
雪上加霜的是,祝颜感冒了。她躺在床上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额头烫得像火炉。我不知如何是好,这场瘟疫弄得人心惶惶,医院几乎被暴徒洗劫一空,无法开业。有人咳嗽一声,周遭的人就会怀疑他患了埃辛拉,如驱赶瘟神般驱逐他。
我想尽方法治疗祝颜,但她没有丝毫好转。我捧着她的手跪在床边,看着她开裂的嘴唇,干枯的发梢。我明白,她正在离我而去,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那我就要失去她了。
我锁上门毅然离家而去。
我去了最近的医院,像无头苍蝇在医院乱转。“有人吗?”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医院里回响。
这已经是第六间医院了,巨大的失落感如大山般压在我脊梁上。
“有人吗?”我带着哭腔再次发问。
长廊的尽头走出一个顶着鸡窝头的医生。“你有什么事?”他满脸胡碴儿,眼球枯黄,比起医生,他更像一个病人,“这里什么也没剩下,你来迟了,没有药品了。”
“我不是来抢劫的。”我忙解释道,“我朋友病了,她需要医生。”我又添了一句,“当然,她患的不是埃辛拉,只是普通的感冒。”我冲上去拉住他的手,生怕他逃了。
他满腹狐疑地打量了一阵。“来得不容易吧,现在到处都是暴乱。你的朋友具体什么症状,你同我讲讲。”
我见他可能会出诊,便把祝颜的情况统统告诉了他。
他听了我的话,沉思片刻。“好吧,我去看看。”他转身掏出一串钥匙往楼上走去,“我要去拿些东西,不要告诉别人你在这里看到的。”医生打开一扇扇紧锁的大门,“外面的人都疯了,只要是药,他们都抢,哪怕是对瘟疫丝毫没用的药。被他们知道,这里就毁了。”
我看到七八张病床挤在病房里,床上躺着的都是病重的患者,病房里死气沉沉,他们看医生的眼神就像仰望着天使。
“所有人都想走,可有些不能走。这些病人出了医院就是死路一条,总得有人照顾他们。”
“为了他们,你没走?”
“职责所在,当然我也有苦衷。”说着,医生打开最后一扇门。一个同他一样憔悴的护士起身迎接他。
“这是我妻子,而那边是我的孩子。”
看到角落的孩子,我顿时明白了医生不能离开的原因。医生的孩子和外面的病人一样,都是无力独自活下去的人。
医生转过头对妻子说道:“我要出诊,替我把医药箱准备好。”
“现在?”
“就是现在,救人要紧,我是个医生。”他一挎上箱子就随我走了。
一路上,我们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平安回到了人鱼街。祝颜的病没有丝毫好转,昏睡中的她一直呢喃着我的名字。
“没事了。”我紧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宽慰道。
检查一番后,医生摘下听筒。“放心,不是什么大病。”他从医药箱里拿出两盒药递给我。“希望你们都能活下去,在风向变之前从这里出去。”医生替祝颜打了退烧针,又给她挂上了吊针。
滴答、滴答……我第一次觉得点滴的声音是如此悦耳。“谢谢。”我由衷地道谢。
治疗结束后,我亲自送医生回去,毕竟世道太乱,两人结伴总比一人独行要好。要是医生因出诊而出事,我会无法原谅自己。
街口的拐角,快乐王子和燕子的雕像静静矗立,王尔德的童话美到窒息,快乐王子为了帮助别人付出了一切,而燕子也失去了飞往埃及过冬的时机死在了王子脚下。
“救我!”不远处传来呼救和错乱的脚步声,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跌跌撞撞地朝我们跑来,后面跟着三个混混儿打扮的年轻人,满身酒气,穿着颓废的服装,手拿钢管、长刀。
“救我。”被追赶的男人见了我们像看见了救命稻草。
我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你们是谁,追他干什么?”
他们轻蔑地扫了我一眼,二话没说就朝我劈头盖脸地打来。尽管我有所准备,还是被他们打退了几步。
“跑!”既然打不过,那就只有逃了。
没跑出多远,他们就追了上来,脚步声简直就像死神的催命符,怎么也甩不掉。就在其中一人将要触到我的衣角时,我停了下来,转身挥动木棍。对方没有想到我会转身迎击,一时之间有些手忙脚乱。
我趁机打中了他的手,他手中的钢管应声而落。可我也没有想到他会不要命地直接贴过来,他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腕往后一拧。我完全使不出力气,木棍也被夺了去。而我挥起另一只手对准他的面门连连挥拳。
所谓打架,就是拿自己最坚硬的部分去攻击对方最柔软的地方。当被围殴时,应当瞅准一人打,打到他失去战斗意志,威吓其他人。一对一的时候,就应该瞄准对方的弱点一个劲儿地猛攻。
突然间,我背后一痛,一根钢管狠狠击中我后背,痛得身体一颤跌在地上。我睁开眼睛发现医生他们也都倒在了地上,世界在我眼中不停旋转。我想爬起来,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抵住了我的后脑。
“知道用木棍砸碎西瓜是什么样子吗?”背后的人冷冷地说。
没想到,我居然会死在这种情况下。
枪响了。
“住手!”是巡视的卫兵来了。
他们在这座日益崩坏的城市里巡视,处理暴动和发狂的病人,维持秩序。他们身穿严密的防护服,同时持枪,拥有开枪的权力。往往有他们的地方就有死亡,居民们私下叫他们白乌鸦。
白乌鸦道:“没事吧?”
地上躺着两具混混儿的尸体,我和医生站了起来,被救下的那人躺在地上示意自己没事。
“就因为那些人这里才会越来越乱。”他转过头来叮嘱我们几个,“你们不要到处乱跑了。现在我们人手不足,光忙着对付冲击防线的民众,就已经焦头烂额了。躲起来吧,现在能救一个是一个,等排到你们,再去检疫站。再过一段时间,这里会更乱,不要轻易出门。”他说完就走了。
躺在地上的男人道:“谢谢你们了。”他拿开捂住肚子的手,那里被刀刺出了一个大洞,鲜血不断涌出,透过这个洞甚至可以看到里面蠕动的肠子。“我这里有两张号,我想对你们应该有用,全当是谢礼了。”
两张揉成团的纸条简直就像诺亚方舟的船票,所以他才会被那些混混追杀。拿着号,无论是谁都可以进入隔离区。
医生一蹙眉。“拿给我看看,别是假的。”
我毫无防备地把东西递了过去,但回应我的却是迎面而来的木棍。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头痛得像要裂开,一只八爪鱼紧紧箍住我的脑子使劲儿啃噬。两个混混和男人的尸体还倒在我身边,医生却不见了。
我被他背叛了,他拿走了两个号。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
祝颜已经起床了,她熬了粥正在等我。“饿了吧,快喝了。”她麻利地摆好碗筷。
热乎乎的一碗粥下肚,我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这座城市能恢复吗,我们还能看到那美丽的烟火吗?”
“能,当然能。等事情一结束,我们一定能看到烟火。”我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入粥里。
祝颜问:“你怎么了?”
“配菜太辣,我不太能吃辣。”
喝完粥,我突然释怀了。我想那两个号被医生拿去并不可惜,他能送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离开这座死亡之城,就当是他不惧危险出诊的酬金吧。
我听了白乌鸦的建议,和祝颜一直藏在家里。透过窗户,我们见到了很多末日的景象,四处逃窜的人群像蝗虫,吞噬抢夺一切,一个摔倒的孕妇被踩成肉酱,打砸抢烧的恶徒燃起一场场大火。接连几夜,封锁线传来震耳欲聋的枪声。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塑料袋在风中旋转,人消失后,原本整洁的城市立刻化作了废墟。
我们一直注意着广播里的报号,只是要轮到我们实在遥遥无期。终于,我们耗尽了家里的储备。
夏末
我同祝颜不得不再次出门,幸运的是,各种斗争已经把这里消耗得差不多了,路上没有多少危险。所有的商店都空了——通过常规手段,我们无法找到食物和饮用水。
只能闯民居了,一些厨房或者储藏室内还有些东西。当然,我们并不抢,只是闯入那些主人早就撤离的民居寻找。
在接连几次搜查无果之后,我们到了一户人家面前,门上贴着一张纸。
请勿入内,内有看守。
我笑了笑,把纸撕掉,有些人明知道再也不能回来了,却还把带不走的财物锁好,闯入这样的人家一般会有不错的收获。
刚一开门,一阵腥气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举起棍子护住要害,同时叫祝颜退后。角落里好像窝着什么东西,他已经盯上了我——那是一种被猛兽凝视的感觉。
是埃辛拉的患者,患上埃辛拉后,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就会变得疯狂,像得了狂犬病一样,他们极具攻击性,会去攻击并感染其他人。
我贴着墙准备绕过去,他却不依不饶,我举着木棍乱舞一阵才勉强打退他。看来是绕不过去了,从他的样子看,已经到了晚期,我只能解决他。
不知是谁用铁链拴住了他,他的行动范围只有那一小块。“来啊,来啊!”我怒吼道,就像猫挑逗被拴住的狗一样,他伸长了手想挠我,可是我处在安全距离,用棍子不断砸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
“闭上眼睛,别看!”我对祝颜说道。我怕她看见这么血腥的我,我怕我会失去她。
终于,他化作了一具不会再动的尸体,我带着祝颜绕过触目惊心的血迹走到里面。
前面的墙上还有一张纸。
欢迎你,勇者,你能来到这里就证明你已经杀死了镇守城堡的恶魔,可以获得城内的宝藏了。只是我希望你能在掠夺之前看完下面的这个蹩脚童话。
从前有一座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城市,里面住着还算幸福的一家人,可是有一天灾难发生了,三人如同风雨中的浮萍,除了紧紧相拥再也不能做些什么了。
绝望、无助、恐慌……它们把人变得不像人,这家的妈妈改变了,她偷偷跟一个有特别通行证的男人跑了,丢下爸爸和宝宝。但是爸爸和宝宝并不恨妈妈,因为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爸爸和宝宝相依为命,可有一天爸爸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可怕的病毒会彻底打倒他。在失去生命之前,爸爸尽自己所能收集到了足够的食物,并把宝宝关在了安全的地方,宝宝能借由那些物资再生活一段时间。最后爸爸又把自己绑在了楼下充当守门的恶犬。
宝宝就是爸爸唯一的宝物,谁也不能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