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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充华的小女儿自陆贵嫔归魂那天出生。她撇下绿摇,趁着一个不算晴朗的白昼,自己又去望仙阁瞧了几眼。晚上鬼气森森的荒园,即使存活于青天之下,也是掩不住的缥缈悠扬,了无生气。
    回去后,景令瑰慌慌张张,见她开口便问:“阿姊,你去哪里了?”
    景元琦有些心虚,“就是随便看看。怎么,出事了?”
    景令瑰的声音弱了下去,“我们一道去看妹妹吧。”
    听到这句话,景元琦忽觉眼前一切都幻化成梦境,她自死游走到生,渡过了孤独的冥河。她笑道,“好,阿归,我们走吧。”
    小女婴可爱极了,于尘世,她是新的一声啼哭;于死亡,她是破开赤壤的初芽。不知道忧愁与疲惫,她想要什么总有人给她奉上,总有人为她满足。
    景令瑰小心翼翼触碰到她的脸,立马就把手缩了回去。他终于露出了以前那无暇的笑容,不似以前纯真,但依旧毫无矫饰。
    恰好今日是去祭祖的前一天。夜深人静之时,景令瑰还在感叹说:“嗯,阿真很幸福呢......”
    ,随即话音紧接一转,“阿姊,我们的生母是......同样的吗?”还没说完,他就慢慢闭上了嘴,很是不安。
    景元琦能感受到景令瑰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她望着笼罩两人的床帏,那居室里的又一重牢笼。细沙如雾如云,亦如墨蓝的海潮。它凝视他们,就像母亲凝视爱子,温柔甜美拘禁他们于肉腹之中,享受最初的依赖。
    “不是哦。”她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
    “......”景令瑰没再说话。
    对景元琦来说,随后的日子快了许多,也逐渐变得不是很难熬。她认识了几个本家的女孩,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很快就毫无顾忌哈哈大笑,忘了这是皇帝御前,被女博士轻声训斥。但景峥丝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她们闹,也不阻止。
    “阿琦,你长姊要出嫁了,那个李公玉,我知道哦。”抄写儒经时,景英忽然神秘地说道。
    景元琦靠到她身边,“那你快说。”一旁的景合也好奇转过身,想听听。
    景英见两颗脑袋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他本有婚约,因为尚主,所以退了。”说到这里她有点卡壳,那个有婚约没能成功尚主的人是谁?好像是周家人?算了,记不起来了。
    “阿姊。”
    有声音在身后响起,三人都吓了一跳,脑袋很不雅观撞在了一块。
    景令瑰惊愕地看着目前的景象,有点想笑但想到了什么,落寞地压下嘴角。
    “楚王殿下。”那两人顾不上头疼,端正姿态行了礼。
    “嘉珺,你怎么来了?”景元琦依旧捂着头,望着他。
    景令瑰笑笑,“几日没跟姐姐打招呼,我就来找姐姐打个招呼。”
    景元琦这才注意到,他应该是长了个,比以前要高了。这小子果真是来打招呼的,说了两三句就离开了。
    “燕娘,你接着说啊。”景元琦催促道。
    景英有些懵,“我们刚才说的是什么?”
    背后的欢声笑语终于湮没在了耳旁。由于是侧着光线,景令瑰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因为今天有半日闲暇,他让宫人带他登了城墙。
    江流上孳生了丛丛凝云,仿若空灵朦胧的烟晕。水波不时屈起,荡出弯折又细长的翠波。青鸟跃过起伏连绵的河与山,乘风在湖畔掠影而去,徒留建康的台室在朗朗晴空中溢发酷烈的光彩。
    他应该高兴的。他在努力学习,脱去之前的稚气,以后就不会被姐姐捉弄嘲笑了。姐姐也变得开朗肆意,毕竟她是耶耶最喜欢的孩子,她会过的很好。
    景令瑰望着底下的林莽江河,安慰着自己。
    大内宫殿在城的中央和尽头,景令瑰下了城墙,浓密流云就纷纷散去,以一种极柔顺的姿态,露出了威严恢宏的主殿。阊阖顿开,支呀声沉闷又在末尾急促尖利,但很快,随即消失在庞羸的昏暗里。
    景令瑰并没有再去找姐姐。他把那些书卷仔细梳理了一遍。殿内十分安静,宫人得令不进内室打扰,连脚步也要放轻。
    沉浸于经书中便忘却时间流逝。等他的脖子酸痛到不能忽视的地步后,景令瑰才放下功课,准备稍微去殿外透透气。
    等出门的时候,他愣住了。景元琦不知何时来了外殿,在一张桌上练习字迹。
    见他出来,她淡淡地笑了,“没想到阿归很专心嘛。”
    景令瑰回过神,局促问道,“阿姊,你……怎么来了?”
    她放下笔。看着他的脸,景元琦慢慢说道,“有个笨蛋估计是难过得想哭了,我过来看看他哭了没有。”
    景令瑰瞬间想跳起来,“我没有!”
    “哼,表情出卖了你。果然是笨蛋嘛。”少女戏弄道。
    他露出委屈的表情。
    景元琦大笑。看着姐姐如此,他又体会到姐弟亲密无间的以前,景令瑰心理顿时通畅了许多。
    --
    祭祖完理应朝帝后复命。景令瑰按照父亲的命令,几日后再去见皇后。
    中宫依旧毫无生气,离开浓香让它更加像极了华美的坟墓。衮衮夜风袭来,却只留下深久的阒寂。
    他有意无意避开了存放玩物的后房,按记忆来到容南莲居住的主殿。
    门开后的那刻,景令瑰一眼就看到那布满尘埃的玉菩萨。他挥退了宫人,踏入了房间。
    他来到菩萨跟前。站了好一会,景令瑰才拿出手巾,细致温柔地为它拂去尘灰,好似落魄菩萨座下最真挚的信徒和香客。
    一个细长的身影,有如鬼魅般,在菩萨的面庞上冒了尖。
    景令瑰注意到了这突兀的黑影。他的手顿住,那黑影也没有动作。
    深呼吸了几口,他转身。
    久病的皇后,后宫邪恶的女鬼,在此刻,诡异地融为一体。容南莲的脸上不断抽动,神情兴奋乃至癫狂。她头发未梳,衣服怪异,俨然女巫装扮。
    “阿归!阿归!”她咯咯大笑,朝他走了几步,“我的孩子!”
    景令瑰静静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见那个女人,为什么!”容南莲歇斯底里,尖叫道。
    他忽然扔下手巾,盯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句,坚定说道,“因为,她是生我的阿娘。”
    容南莲呼吸急促,手抓上头发薅了一大把下来。景令瑰清楚看到,她的发顶见了血。
    她双眼异常凸出,“是我生的,我生的!”紧接着,发丝飘落,容南莲往他的脸上扇去。
    痛感几乎撕裂了所有密密麻麻编织的闲情逸趣。景令瑰捂住滚烫的脸颊,跌跌撞撞跑向门口,凄厉嘶吼道,“快来人!”
    宫人把疯癫了的皇后用绳子捆住,送往主殿。一直在中宫服侍的绿摇大惊,连忙给景令瑰拿冷水巾敷上。容南莲下的力道极狠,景令瑰感觉自己脑子发胀,像是在梦里一般。
    --
    那夜中宫的疯狂,也在逐渐淡出众人的记忆。景元琦只记得,绿摇急匆匆跑来朝她哭喊,她便连忙往中宫那里赶去。
    都去死吧。都死吧。
    女人撕扯着头发,又哭又笑地叫道。
    景元琦见她这般不似人样,怔怔站在那。对她的孺慕之情,也倏忽断绝了。
    恶心。悲愤。痛恨。
    “郑菟!郑菟!给我药!”
    她一愣。好熟悉的名字。这几年景元琦才了解到,郑菟是个女巫。一个下九流的神秘女子。
    女人的面容又霎时苍白无比:“旋予、旋予……别过来啊!!!”
    “容南莲。”
    皇帝不知何时到来的。
    他眼神晦涩不明。见女儿儿子都在,淡然吩咐道,“送他们回去休息。”
    宫人应了诺。
    待景元琦要跨出门,景峥忽然开口,“元琦,耶耶给你的镯子,一定要戴齐了。”
    她震惊转头,想解释一番。
    只见他挥手,不给她多待一会的时间,“赶紧离开这里。”
    也许容氏会被废了吧,或者被赐死。
    她是这样想的,弟弟是这么小声跟她说的,宫人也是传要废后的消息的。
    可是最终,父亲依旧没有废这个无己出、多次失仪、恶名昭彰的皇后。只是自此禁足她。
    父亲在包庇她,抑或想让她活得更不安生。因为他让赵昭容暂且处理后宫事务,文充华封为昭容。
    皇后的私藏尽数被搜罗出来,付之一炬。
    烈火中,恍惚有月华的光芒,还有一个决绝投火的幻影,焚出几对蝴蝶恋恋翩飞。好像曾经是有一个中秋之夜,一家人也曾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团圆赏秋?
    那天,皇后还喊出过一个陌生的名字。
    旋予。
    她打听到,是已故容修仪的闺名。
    她相信,他会知道的。
    月的影子,竹的影子,花的影子,树的影子,她和景令瑰相牵的影子,都在混沌的夜晚凌乱生长,彼此交缠。这是一条没有来时的路,没有明灯的尽头。
    景令瑰那日起,更是找了很多理由要跟她在一起住。
    “哦,为何?”她是想笑的,却笑不出来。
    景令瑰喏喏,低下头,“我害怕。”
    明明前几个月,他还一副故作成熟单独受学的样子。终究被打回原形了。她终是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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