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抱着她,说她是自己的孩子,要买便要一起买走,可是人牙子哪里会听?
于是谢惜最后登上南渡的大船时,是自己一个人。
她头发乱成一团,却仍从发间看到了那些人牙子打量自己的眼神,当晚,她默不作声地将指甲咬豁,把自己的脸挠了个稀烂。
第二日,又将一贯吃不了的花生粥,喝了整整一碗。
她年轻,却丑陋,满身红疹,这才保住了清白。但因为难卖,又险些丢命。
谢惜病得去了半条命,硬撑着爬起来,扛着沙包走了许多步,同买家说自己有劲。
最后,常州的一个富户将她买了回去,当作了粗使丫头。
那富户的夫人病弱,每日都要喝药,她便被派遣每日去药铺抓药。
药铺的老板也看诊,身边带着个小徒弟,见她可怜,叫小徒弟拿她练手试药,时间久了,竟真把反复发作的红疹和脸上溃烂的伤口治了个七七八八。
富户的儿子是个纨绔,注意到她伤好之后有几分姿色,便打起了她的注意。
谢惜厌恶的不行,推拒几次,软硬兼施,毫无作用。好在夫人偏听偏信,认定是她勾得自己儿子神魂颠倒,很快就又叫人将她卖了出去。
这一次,谢惜突然想,不能这样了。
卖到哪里都一样,日子只有越糟,没有越好。那么多人护着她活下来,不是为了让她不知哪日死在哪处。
她得好好活下来才行。
谢惜辗转过很多地方,用过很多计谋,自己跑过,也主动被人卖过,一张身契历经波折,中间还重新办了几回,到最后,终于在疏失和波折之下,撇清了罪臣家奴的身份。
虽仍是奴籍,却好办多了。
大昭贸易繁荣,各地都有赶赴上京的商队,她聪明玲珑,多的是办法。
繁记的二当家南下做生意,瞧见她敏锐聪明,颇懂衣料锦缎之物,账目也算得又快又准,问她愿不愿意来帮自己的忙。
这就是她等到的机会。
她从上京到常州,用了七天。
她回到上京,足足用了七年。
这位二当家是个善心人,说繁记没有奴籍,所有雇佣的伙计都是良民,也除去了谢惜的奴籍,给她换成良籍。
那个时候,她奴籍上的名字,已经几经辗转,改成了明玉。
二当家说这名不好,给她改作了鸣玉。
她早过了逢人遇事都挑三拣四的年纪,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来到云裳坊做个普通的制衣绣娘,给京城官眷制作衣裳。
京城妇人们的穿衣风向一天一变,好在她打小就是感知此道的翘楚,很快就摸清了门道,得了张夫人的青眼。
日日不歇,夜夜熬油。她辛苦了整整一年,终于也熟识了些有头有脸的京城官眷。
她长大了,脸上溃烂又愈合,如今能皮肤平整已是难得,有些浅疤,拿些脂粉倒也能遮掉,不怕冒犯到这些胆小的官眷。
她先前还挨过打,鼻梁断过,如今反生得高直,与从前那精巧的小翘鼻不大一样了。
如今,这城里已没有能认出她是谢惜的人。
周鸣玉回到云裳坊,将张浮碧的舞裙取了出来,铺在绣架上,巧手叠了几折,又用炭笔轻轻画了几道,便上手裁剪。
她特地取了水白色的料子,又取了几种丝线,混合起来绣制,费了七八个日夜,最后衣裳补好,裙摆仿佛是天晴月白下的浅墨山水,动起来流波滟滟,仿佛清风掠水,月色轻晃。
周鸣玉十分满意,亲自叠好放进箱子,连着张浮碧另一身裙子,收好送去张家。
张浮碧看见舞裙,满面喜色:“母亲前几日还来检查我舞艺,怕我在端王妃面前表现不好,反冒犯了人家。我留心着插话,才没叫她问到这裙子。今日裙子补好,我可不怕了。”
周鸣玉笑道:“听说端王夫妇好闲游,好热闹,平易近人。三姑娘是小辈,留心献艺是好事,岂会被王妃怪罪?”
张浮碧连忙道:“周姐姐,缝补这舞裙,是为了应对我母亲。她前些日子找你给我制的那件新衣,你可别做得太漂亮了。”
周鸣玉故作疑惑:“怎么说?”
张浮碧道:“我听闻那位端王妃,每日闲得无事,在封地时就喜欢给小辈做媒。我如今十五还不到,不想嫁人,怎好在她面前出风头?”
周鸣玉口中道:“知道了。”
心里却道:那可不行。
她不仅要做得好看,还要叫张家的女眷都出尽风头。
她非要叫这位印象里一直引领京城时尚风向的端王妃一眼就注意到不可。
端王世子未随父母前往封地之前,曾做过太子伴读。此番端王夫妇回京,宴请众人,他的同窗没有不到之理。
那位如今官拜从三品大理寺卿的杨家大郎杨策,不会与他毫无往来。
她若不攀上端王妃这位命妇,如何能再接触到这些勋贵之家?如何能好好瞧瞧这些杨家儿郎,如今都过着什么日子?
若不如此,她怎好将这些骗子一个一个拉下水来,好好偿还她谢家满门的血债?
第3章
张家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家夫人,来寻周鸣玉做衣裳。
张夫人是五品官,周鸣玉借她结识的夫人,家中也就是五品上下的品级,都指着这个机会,给自己官人与孩子谋个前程。
穿衣醒目,是最简单的法子。
云裳坊的掌柜姚娘子,本就看重周鸣玉对穿着风尚的敏感度,又兼之周鸣玉态度谦逊,技艺高超,故而很欣赏她,从不为难。
见周鸣玉忙碌,还主动指了几个绣娘去帮她。
云裳坊的氛围很好,绣娘之间没什么冲突,周鸣玉有了帮手,更是如鱼得水。
端王入京前几日,她完成了所有定单,还挨家挨户上门,为各位女眷试衣改制,将诸位官眷伺候得十分满意。
周鸣玉忙了好长的日子,突然闲下来,看见窗口海棠吐蕊,才突然意识到春天要来了。
她瞧着手上没什么要紧的活计,想了想,去库里挑了一把绢面团扇,回来挑选丝线。
一旁的绣娘瞧见了,笑问:“周妹妹,是谁家姑娘自己不会绣扇子,还特地来寻你做?”
周鸣玉道:“难得闲了,我给自己做把扇子,先前的旧了。”
那绣娘一边分线,一边抬起头转了转脖子,打量起外面初初热闹起来的春色。
“还是春天好,暖和,喜气洋洋的。”
周鸣玉手中选了海棠红,与金线微微混了一道,拿银针大略比划了一下,也没画草图,就落了第一针。
等她手里这面折枝海棠绣好最后一针的时候,云裳坊内来了个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
这妇人入内,问:“不知哪位是周鸣玉、周姑娘?”
周鸣玉不紧不慢将线剪断,起身来与她见礼:“不知您是?”
这妇人不动声色打量她一遭,面目含着礼貌的微笑:“我是端王府上的妈妈,我家王妃命我来请周姑娘过府说话。”
她不说原由,叫人心里没底,虽满面温和,仍不免令人担忧。
掌柜姚娘子站到周鸣玉身旁,试探道:“我是店内掌柜,不知鸣玉做了何事?”
妇人只道:“周姑娘去了便知。”
姚娘子有些不放心,问道:“只要鸣玉一个人吗?”
妇人称是。
周鸣玉心里大概有数,拍拍姚娘子手,道:“姚娘子安心,我安分守己,未做坏事,想来王妃也是找我去问几句话,不多时就回来。”
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外面,妇人让周鸣玉上车。
周鸣玉反扶住妇人手臂:“妈妈是长辈,请先上车罢。”
妇人受用,却笑道:“我是府上老仆,周姑娘是客,哪有让客人伺候老仆的道理?”
周鸣玉这才面露为难,快速上了马车,又回头扶了妇人一把。
车轮转动,周鸣玉问道:“还没请问妈妈贵姓?”
妇人道:“姑娘叫我关妈妈就好。”
周鸣玉于是笑着叫了一句,见她态度尚好,便知不是坏事,于是故作迟疑着问:“鸣玉是个普通百姓,虽给几位官眷做过衣裳,却不曾见过皇家天颜,只恐等下到了王府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自己丢人出丑事小,冒犯了贵人事大。若关妈妈不嫌弃,能提点鸣玉几句,便是鸣玉之幸了。”
关妈妈见她懂事,这才道:“姑娘不必忧心。王妃今日在府上宴请诸位官眷,见着有几位夫人和姑娘们,穿衣十分别致。我家王妃本就热爱此道,特叫来一问,才知都是姑娘做的,便命我来请姑娘过府说话。”
周鸣玉适时做出高兴又几分羞赧的表情。
“是夫人与姑娘们贵气,才叫衣服添光,倒是鸣玉沾了福气。”
马车行到王府门前,二人下车。
关妈妈早在车上提点了她礼仪,此刻想再叮嘱她一遍,回头却见周鸣玉低眉敛目,行动从容,礼仪到位,半分都没逾矩,倒像是高门教养过的一般。
关妈妈只道周鸣玉聪明,心里踏实了些,引着她往后院走。
途中经历一片假山园林,周鸣玉耳尖,隐约听到那边有男声说话。
“咱们几个今日难得齐聚,倒是八郎怎么回事,贵人事多,此刻还不来?”
“他既答应了要来,自然会来的,许是临时有事绊了脚,要晚些。”
关妈妈也听见了,回头对周鸣玉道:“今日前院也宴请了男宾,周姑娘若要行动,且寻个侍女带路,以防不便。”
周鸣玉称是。
她们脚步加快,走过了假山。
另一侧,杨策回头,看见影影绰绰的林木之后,走过一排人影。
约莫是仆婢罢。
他未多想,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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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鸣玉到的时候,端王妃正坐在内厅,与身边几位年龄相仿的命妇及官眷说话。
周鸣玉快速瞥了一眼,张夫人等几位夫人倒也在,只不过仅坐在下首赔笑,没有开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