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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行训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起来了。
    他说起这些事时,神情有种异样的冷静。
    卢皎月最初的时候会觉得陌生,但是现在却隐隐察觉到,这个人就该是这样的。
    仿佛透过那炽烈燃着的外焰触碰到了一点格外冰凉的本质。
    卢皎月勉强把散乱的注意力拉回,继续问:“赵军溃逃了?”
    “是,我带人先冲的锋,赵军那边摸不清虚实,以为遭遇了大军,气势一散,就一溃千里。”
    “不过那些人不是我杀的……”周行训像是忍不住似的笑了下,“两万多人,排着队砍头都得要一阵子,大部分都是他们争舟渡泞水,自己动的手。被自己人砍死的、坠江溺死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等回去以后就没多少人了。”
    周行训说得太轻飘飘了,但是这话里的信息含量却是巨大。
    卢皎月不知道该震惊于他敢对近十倍于己的敌人发起冲击的勇气,还是心凉于他言语中对生命展现的冷漠。
    她只是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并不只是一个纵歌作舞、爱笑爱闹的少年。
    他就算再怎么幼稚、再怎么胡闹,也确确实实是结束这个乱世的枭雄。
    第31章 帝后31
    卢皎月为那简单几句话里透露的信息晃神, 却听周行训笑骂:“曹敦吉倒是能耐了,把这事翻出来说,要是曹老将军还在, 非得拿鞭子抽死他不可。”
    卢皎月一愣:“这是不能说的吗?”
    明明是大胜。
    “倒也不是, 不过确实没什么人会提。泞水之胜后,我被我爹勒令、弱冠之前都不许带兵。”
    卢皎月错愕:这不对吧?
    周行训看见卢皎月着表情, 忍不住笑起来。
    他特别喜欢阿嫦露出和平常稳重态度不同的样子。
    心念一动,就不由把人捞过来亲了一口。
    卢皎月已经能对这动手动脚的突然袭击适应良好, 简直是条件反射地收起了脸上一切多余表情。
    周行训有点遗憾,但也没强求,只是一边把人揽在怀里抱着前后摇晃,一边大声抱怨着,“阿嫦是不是也觉得那个老家伙特别顽固、特别不可理喻, 简直有病!”
    卢皎月:“……”
    这话她可不好接。
    “我当时都快气疯了, 和他大吵了一架, 把屋子里东西全砸了,绝食三天……”
    “阿嫦你放心,没真绝食, 就演给他看呢,我半夜翻出去找吃的来着。”顿了一下, 又补充, “架是在他屋里吵的。”
    卢皎月:“……”所以砸的其实全是你爹的东西吗?
    这个人真的好狗!!
    周行训完全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问题。那可是吵架啊,当然得挑对方心疼的东西砸。
    他沉吟:“一般来说,这么一通闹完了,不是特别要紧的事, 我爹就点头答应了。就算要紧,也能通融。”
    完全是一种闹出经验的语气。
    卢皎月终于忍不住:“令尊……”真是怪不容易的, 摊上这么个儿子,少不了一天气死八百回。
    她换了个委婉点的说法:“令尊是个有气量的人。”
    给周行训当爹,真是个一般人没法完成的任务。
    周行训却没有接话,而是突然低头看过来一眼,语气很认真地说,“不是‘令尊’。”
    卢皎月愣了一下,但也从善如流地纠正,“先帝。”
    虽然周行训他爹是死后的追封,但也确实是皇帝没错。不过周行训不太在意称呼,军中人称呼周父还是“先将军”,向周行训见礼的时候也有时候会嘴瓢叫成“将军”,他都没见得放在心上。
    周行训眉头打结得更紧了。
    他从背后抱住了人,把体重压过来,像是不大满意似的带着卢皎月前后摇晃了两下,加重了语气强调:“是咱们爹。”
    卢皎月微怔。
    但周行训却好像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继续深入下去的意思,下一句话就转回了之前的话题,“泞水之后,不管我怎么闹腾,他都咬死了没有点头让我带兵。”
    卢皎月思绪也被拉着回去。
    她不太明白。
    周行训明明赢了,还是一场极其漂亮的胜仗。
    周行训听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地低哼了一声,气息拂过耳际,但紧接着却是一道闷闷的、听起来意外沉稳的声音,“他是对的。”
    卢皎月:“嗯?”
    “周行训会认错”这件事实在是令人意外,而且被当成“错误”的这件事也同样令人不解。
    周行训哼唧了两声,似乎不大愿意承认,但还是撇着嘴慢吞吞地,“阿嫦你没见过那时候的我,可嚣张了,谁都不放在眼里,看着就很欠收拾。”
    卢皎月:“……”你以为自己现在就不嚣张了吗?
    合着她现在看见的这个、居然还是个削弱版本的?
    低沉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
    “那样的人带兵,是打不赢胜仗的。”
    “太骄了,也太躁了。”
    “阿嫦你刚才听见曹敦吉说的了吧?他觉得这一仗一定会赢。军中大部分人都这么觉得。”
    “但是这世上是没有‘一定赢’的仗的。”
    “……”
    “从来都没有什么必赢的局面,十倍的人数不是、百倍的经验也不是。”
    “人在死境之中,总能做出此前无法想象的事……”
    周行训这么缓慢又认真地陈述着。
    他似乎漠视着人命,但偏偏又从另一个角度对生命存着一种说不出的敬畏。
    卢皎月忍不住抬头看他。
    视线对上,周行训轻轻笑了一下,“阿嫦知道了吧?我为什么让他们走这么慢?”
    “有些事情,靠说是没有用处的。”
    “得用缓慢又枯燥的行军,一点点磨掉那些情绪。”
    他当年就被亲爹压着,一点点把那些轻狂又傲慢的情绪敲打了下来。
    只是他终究没有等到父亲所说的“弱冠”。
    卢皎月愣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低叹:“陛下有位好父亲。”
    周行训没否认,他贴过来蹭了蹭,“阿嫦现在也叫他爹啊。”
    一副很大方的“共享亲爹”的语气。
    但紧接着就唉声叹气地抱怨,“就是他死得太早了,没那个福气亲自听你去叫。”
    卢皎月:“……”
    说实话,周行训身上这种看淡生死的洒脱,卢皎月觉得自己这个死过一次的人都很难比得上。
    周行训故意压着行军速度,让本就枯燥的行军变得越发无聊。
    不过这倒是不影响他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卢皎月隐约觉得周行训这段时间有越发玩脱了的趋势,但是鉴于之前对方对行军速度的那一番发言,卢皎月觉得这个人还是心底有数的。
    但是事实证明,周行训的靠谱是种限定掉落的罕见物品。
    ——这玩意儿的存在是有时限的!
    卢皎月听到“周行训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消息的时候脑袋瓜子都嗡的一声,她急声问清了对方人在哪之后,就扯着裙子往那边跑。
    被推开的亲兵愣了一下,后面那半句“被石壁和枯枝划伤了”没来得及说。
    原地的几人对视了几眼,看见那道焦急又仓促身影,咂摸了一下嘴里的滋味:怎么有点酸呢?
    卢皎月还没走进帐子,就知道周行训多半是没事了。
    那鬼哭狼嚎的声音特别中气十足,听着就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嗷!你轻点!你……”
    周行训嚎叫的声音在看见掀了帘子进来的卢皎月时戛然而止,他飞快地想扯住旁边的衣裳想往伤口上盖,正清创的老军医反应比他更快地把旁边堆的布料踹开,口中不客气地:“当自个儿是哪家没出阁的小娘子呢?还怕人看?”
    周行训身上抓了个空,讪讪。
    他倒也不是怕被看,就是这会儿这么狼狈,不想让阿嫦看见。
    他先是剜了几眼卢皎月身后跟着来的亲卫(就你们腿脚快!),然后努力挺胸抬头作无事状,“阿嫦没事,就是一点擦伤,不打紧儿,过几天……嗷、嘶……就、好、了。”
    老军医的手上用力,周行训脸上的肌肉都抽动了几下,但是硬生生地把那声惨叫吞下去,咬着牙说完了后半句。
    老军医扬了一下眉,露出点稀奇表情。
    这小子哪次被送来这不是鬼哭狼嚎的?伤得不一定重,但嚎得一定是最大声的。
    趁着这难得耳朵消停的光景,老军医三下五除二地把那几道深一点的伤口处理好了。
    动作大当然就疼,周行训表情都扭曲了,脸上的咬肌绷起来,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倒是那位下手挺狠的老军医,口中还挺有闲暇地对卢皎月解释,“殿下放心,确实只是些皮外伤,养几日就好了。”
    卢皎月莫名敬畏:“……好。”
    她总觉得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扫地僧的压迫感。
    这么想着,卢皎月的目光落在周行训身上。
    周行训这会儿确实很狼狈,赤着的上半身遍布大大小小的擦伤,还有几道格外深的血口子,这位老军医刚才就是在清理伤口兼缝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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