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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问他身上有没有把柄,做没做过亏心事,话到嘴边又算了。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何况是位置这么高、爬得这么快的官,说他没有些狠辣的手腕,没暗地里整治过几个人,她自己都不信。
    有些事她知道以后,恐怕就不能与他像现在这样相处了。
    楚青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指抚上她的唇,“惊到你了?我从来不是君子,官场上的蝇营狗苟,我没少做,也做得如鱼得水。只是有两样不做,一是贪污受贿,二是给活人安莫须有的罪名,所以看上去约莫是个清官。”
    江蓠转了转眼珠,“自古承天大任的官,都有一两个贴心的知己,不然太孤寒了。管仲有鲍叔牙,陈重有雷义,范式有张劭,你这个清官难道就没有一个八拜之交?”
    他叹了口气,眼神微微飘远,“我的莫逆之交,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可官还得继续做,日子还得继续过,是不是?我父母长姐俱在,无病无灾的,又娶了你,上苍已经待我不薄了。”
    说话间,轿子停下,外头玄英喊了声:“大人,夫人,到集贤门了。”
    楚青崖牵过她的手,低头在茧子上吻了一下,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昨日买的定胜糕。”
    她顿时愣住了。
    “去吧,甲首旗开得胜。”他推开轿门,含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江蓠系紧斗篷出了轿子,踏着没过靴面的积雪走出十来步,忽然回过头。
    熹微的天光里,那双漆黑的眼睛依旧定定地望着她,长发被灌进轿帘的晨风扬起,旌旗般猎猎飘荡。
    她合拢手掌,呵了口热气,小跑几步拉着阿芷,“快走,误了时辰可不好。”
    前日落了雪,斋堂的瓦檐上铺着一层银白,渐露的晨曦把雪染得绯红,分外瑰丽。
    江蓠环顾四周,监生们都无心赏景,有些人拿著书卷,在廊上念念有词地背诵,也有人和同伴高谈阔论,誓要大显身手。
    率性堂一斋的斋长坐在门口,板着脸道:“你们来了就进去,在外头转悠不冷么?再看也看不出花来,考试哪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那边几位兄台,你们考完了再炫耀不迟,今年是第一次出率性堂的卷子,若是那么好考,往后千百号人不都抢着报考来了?”
    说了半天没人听,抱佛脚的还是抱佛脚,自夸的还在自夸。
    斋长拎著名单,抖得哗哗响:“早开始早结束,今天过小年啊,各位同窗都不回家吗?祭酒可是要来亲巡的,让他看见你们这样像什么话!”
    江蓠对这个劳心劳力的斋长很有好感,搓着手上前,这一下,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这谁啊,是个女的……”
    “好像见过几次……”
    斋长终于等到有人过来,慇勤地在名单上找到“江岘玉”三字,“你在这写……肃静!再窃窃私语,我就记名字了!”
    江蓠写完,他道:“你进去找号坐,书袋放台上。一会儿薛先生过来巡考,他一天都在,还有三个年长的先生,他们要是围着你看,你别紧张。”
    又压低声音:“看到墙上贴的没?虽然匿了名,但上头的人约莫知道是谁写的,不然不会给你考。先生保举你,你得给他争点气。”
    江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回廊里贴着两张大罗纹纸,材质昂贵,楷书用柳体抄出,挺秀遒劲。
    这是……
    她给薛湛交的功课,他真的把它们贴出来了!
    她差点没掩住笑意,问道:“这字是谁写的?这么漂亮。”
    斋长谦虚:“谬赞谬赞,每次贴月课的文章都是我抄,所以打听了一嘴到底是哪位才子写出如此妙文,你可真行啊。”
    江蓠的肩膀突然被一拍,面前探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笑嘻嘻地对斋长道:“我也能给你先生争气啊。”
    斋长见了薛白露,拱手行了个礼,对这个信口开河的小姑娘很无奈,“郡主快进去吧,外头冷。”
    两个女孩子拉着手进了屋,一看座号,是左右相邻的,挨着熏炉。
    江蓠和薛白露认识了大半个月,知道她有几斤几两,她在诚心堂读书,每次月课充其量也就是个“乙”。
    “你怎么也来了?”
    薛白露哀叹:“你以为我想来!我哥哥手下有两个保举的名额,他保了你,又保了一个山里来的穷学生,昨天突然告诉我他向祭酒多要了一张卷子,让我也去考,说什么‘你平日不是嚷嚷想进率性堂上课吗’,我的天,我哪有那个本事!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早上我不打算来的,他把我从房里揪出来了……真是我的好哥哥。”
    江蓠隐隐有个猜测,但又不好当着她的面说,外头恰巧有谁喊了一嗓子“祭酒来了”,十几个学生顿时涌了进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晨钟悠悠响起,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拄着桃木杖走进斋房,扫视一圈,每个监生都低着头。他的目光落在后排两个女学生身上,其中一个耐不住性子,抬头瞄了他一眼,另一个则沉静地跪坐着。
    他虽老了,眼神却好,认得抬头的这个是靖武侯府的小郡主,薛湛把她提溜进来,就是为了给另一个助阵。考场上有个熟人,心里就安稳些,况且全场只有一个女学生太显眼,其他人少不得好奇,写着写着难免就往那儿瞧一眼,但若有两个,还挨在一块儿,大家碍着郡主的面子都不好窥视。
    这后生,想得怪周到的。
    很快,上午巡考的两位先生都到了,台上摆了两把圈椅,一张小桌,斋长负责发卷。
    三名巡考里薛湛资历最浅,由他宣读考场规矩和考题,以防卷子上有漏印的字,而后点了两柱线香,一柱是一个时辰,考完给大家放饭。
    国子监内部的考试,步骤可比科举简略多了,台上说了个“开考”,江蓠就打开试卷,一目十行地看了遍。
    题虽不好写,但也没到困难的地步,比起春闱来还是差一截,而且题量不大。上午都是小题,四书五经选四道写释义,诏、告、表、三选一,判语两条,下午是两道策问二选一。
    香燃了一柱半,江蓠就把经义题和公文写好了,连草稿都没打。祭酒早早离场,学生们便也不拘着了,或抓耳挠腮,或埋头苦写,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下面,以手支颐,不敢抬头张望,时不时听到瓷杯叮当作响。
    定是那个一脸凶相的先生喝茶发出来的!
    薛先生才不会弄出这么响的声音打扰学生写题。
    今日是小年,他穿得也隆重些,确像个簪缨世家的小侯爷,银狐裘下是一袭霜色云锦袍,用金线暗绣了数支白梅。
    是什么品种的呢?
    江蓠遐想着,笔尖在稿纸上不知不觉动起来,点了一滴浓墨,又在边缘添了几个瓣,一朵湿润的梅花开在纸上,被熏炉里喷出的暖烟烤干。
    他这样的人,莹洁如雪,清雅如月,该配玉台照水。
    纸上突然罩下阴影,她刷刷几笔将花涂掉,冒着冷汗抬头,正是那名凶巴巴的先生走到旁边,面色不善地俯视着她。
    江蓠默默把考卷放到案角,先生果然拿起来细看,神情一变。
    他看了许久,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问:“写完了?”
    她乖巧地点点头。
    先生把她的卷子收走,走回前边,咳了一声:“各位写好就可以交了,不要在下面心猿意马。”
    江蓠在心中朝他做了个鬼脸,去台上拿了书袋,顺道悄悄地看了一眼批改功课的薛湛,他衣上的梅花开得灿然,散发着幽淡的香气。
    她忍不住吸了一口。
    真好闻。
    薛湛忽然放下笔,朝身边望了一眼,江蓠被逮个正着,尴尬地同他问了声好,拎著书袋溜出屋子。
    到了廊上,她汗都出来了,坐在栏杆上吹风。
    ……下午一定要表现得像个认真读书的小姐。
    等了一会儿,里头的学生陆续交了卷,斋长带人抬着几个木桶过来,笑道:“时辰正好,这是厨房做的扁食,大伙儿一块分了吃。”
    江蓠看他忙前忙后,问他:“每次都看兄台打理这些杂事,今日也不休息么?”
    斋长看了看左右,偷偷对她道:“我也是要补贴家用才来干这些。我原本在藏书楼管钥匙,后来帮薛先生做了几次事,才知道什么叫大手笔。”
    “那也是兄台性子好,先生信任你。”江蓠真心实意地夸道。
    斋长笑呵呵地给她添了碗扁食,“你拿着吃,是三鲜馅儿的。告诉你啊,这顿饭也是薛先生请大家的,我们都说他来这当博士,每个月挣的银子还没在国子监里花的多。”
    江蓠端着碗,瞬间想起了楚青崖,他俩真是一对反例,一个使劲倒贴钱,一个使劲花衙门的钱。
    吃完饭大家没怎么休息,午时过了就开始考下半场。江蓠对付策问很有一套,寻思阅卷的如果不是薛湛,那么还是按以往应试的风格写保稳,但如果薛湛改到她的卷子,看到又是这么写,肯定很失望。
    但她不能把宝都押在他身上,纠结片刻,还是选择了擅长的写法,洋洋洒洒打完草稿,便往卷子上誊,仅写了一炷香过半。
    她犹豫要不要再做第一个交卷的,旁边的薛白露却站了起来,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拿着卷子跑到台上,往薛湛面前一丢。
    江蓠看得清楚,那卷子大半都是空白,想来她坐在此处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暮鼓响起的时候,学生们走出斋房,议论纷纷。
    江蓠特意磨蹭到最后才出来,眺望到卷子被斋长搬走,一回身,薛湛手执书卷,微笑着站在檐下。
    “我见你最早写完,趴在那儿睡觉,可是有什么话要留到现在说?”
    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没别的事,只是想当面谢谢先生为我破例。郡主回去了吗?”
    “她闹脾气,先走了。”薛湛顿了一下,“她是否给了你生辰宴的请柬?”
    江蓠摇摇头。
    “这孩子总是忘事,府门口的家丁看到这个才让客人进。”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红底金边的请柬,走到房里,挥毫写了几个大字,笔走龙蛇,潇洒自如。
    夕阳的彤光照在他的衣襟上,梅花染上淡红的春意,衬着霜雪的底色,越发光华夺目。
    薛湛写毕,双手递给她,笑道:“明日酉时,当在府中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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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照新妆
    小年夜未下雪,北风呼呼刮了半宿,到了下半夜,树亦静,人亦困。
    香烛燃尽,碧罗帐如春水散去涟漪,笼着一床凌乱锦衾,乌泱泱的长发交缠于枕上,露出一寸柔腻雪背。
    楚青崖梳理着怀中人汗湿的额发,听她发出猫咪般的轻哼,安抚地啄吻她潮热的侧脸,低语:“一定要上那儿去?”
    “嗯……”
    “不就赴个生辰宴,一回来就翻箱倒柜地找衣裳,你是去选秀,还是去择婿?”
    江蓠闭着眼,帐中香带了股很浓的醋味,“你也穿好看些,随我一同去,这样择起来有个比较……”
    他翻个身撑在上方,扯她的睫毛,“我就是死了,烧成了灰,也不往那晦气的靖武侯府飘。”
    她拍了一下他的手,骨头酥软无力,“别弄……我要睡觉。”
    楚青崖觉得他还能再来一次,可看她满脸困倦的样子,诚是经不起折腾了。
    他抬起她的腿,往里头看了看,“还行,能走路。你要去,就穿件绵裤,外头罩件厚裙子,不要两件裙子叠着穿,里头蹿风,我一摸膝盖都是冷的。”
    “不要穿裤子,好麻烦……”她含糊地喃喃。
    他像是对穿衣起了兴趣,念叨着柜子里的衣服,什么花纹好看,什么料子防风,江蓠把头埋在他胸口,困得不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沉入梦乡。
    第二日懒懒地起床,日已过午,晴光照着满园盛开的腊梅,幽冷香气渗入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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