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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归小小的身体无意识痉挛着,面上全是痛苦之色,她嘴里原就在呢喃着什么,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忽而大叫一声:“阿爹救我——”
    时序面色乍变,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绕过屏风,床上景象映入眼帘。
    只见时归两只胳膊从雪烟的掌心里挣出来,不住上下扑打着,又因生着病,呼吸也变得困难,才挣扎尖叫两声,就闭气剧烈咳嗽起来。
    前不久才见过她乖乖巧巧的样子,骤瞧见她这般病怏怏地歪在床上,时序忽然觉出几分不适,脚下步伐更匆忙了些。
    见到他过来,雪烟和云池连忙起身,又一齐退到床脚,将位置让出来。
    至于那治疗无效的府医早战战兢兢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地面上,嘴唇哆嗦半天,神色惶惶,全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时序的手才碰到时归,就觉掌心一片滚烫。
    他心里升起一阵勃然怒气:“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有从外面端着热水回来的下人,一进门就听了这样一声质问,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去,盆里的热水溅了满手也浑然不觉。
    府医半天说不出话来,雪烟只好回答:“回大人,时姑娘开始确是好好的,奴婢和云池一直守着她睡熟才退下,其间未有半分亦状。”
    “但奴婢二人出去只一小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惊厥叫声,一进去就发现时姑娘发了热,赶忙叫来府医,又是擦拭身体又是喂药,一连半个时辰也不见缓解,奴婢实在无法,这才惊扰了您。”
    时序目光落在时归通红的小脸上,头也不抬地问道:“府医呢?”
    “小小小、小人在!”府医见再躲不开,膝行几步,垂首回禀,“小人已为姑娘切过脉,依脉象看就是普通风寒,也依照风寒症状开了药,谁知……”
    时序听不下去了,怒而打断道:“没用就不知更换药方吗!”
    府医一头磕下去:“换了换了!小人见姑娘高热一直不退,唯恐烧伤了脾肺,已换了药方,还特意加重了药量,可还是不管用啊!”
    “废——”
    “阿爹救我!”
    时序的呵斥再次被床上的惊叫打断,下一刻,便是一双滚烫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宛若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不放了。
    时归艰难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瞧见时序的影子,她眼睑一跳,一直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忽然落了出来。
    ——就在不久前,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时间跨度长达五年的梦。
    大概是因为有了阿爹的承诺,时归在来到内室后并没有太多忐忑,依着雪烟她们的指导,将外面的新衣全部脱去,再重新换上一身绵软轻薄的中衣。
    云池怕她夜里扯到头发,不知从哪寻了一条红丝带,松松垮垮地系在她的发尾,这样等她躺下后就能把全部头发都甩到头顶去,不是睡觉太不老实,轻易不会弄疼自己。
    床上的棉被也全是新换的,青色的被面上用金丝勾勒着祥云花纹,四周则围了一圈毛茸茸的羊毛,羊毛处理得当,将鼻子埋进去完全没有腥臊味,而是淡淡的桔香。
    也不知棉被里的棉花是怎么做的,这床棉被看着又大又厚实,偏偏落在身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对睡梦里的人也不会有一点负担。
    仅时归这些日子盖过的铺盖中,再没有比这更暖和更舒服的了。
    她乖乖地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只在雪烟熄灭蜡烛时问了一句:“我明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阿爹吗?”
    雪烟愣了愣,笑说道:“这个就不是奴婢能知晓的了,不过大人既答应了姑娘,想来是不会食言,哪怕不能一睁眼就看见,定然也迟不了太久。”
    可巧,这其实也是时归所想的。
    只是她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犹疑,这才要从旁人口中得到肯定。
    眼下她得到满足,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是看出雪烟面上的挪逾,忍不住往被子里躲了躲,直到小半张脸也藏进被子里,这才缓缓合上眼睛。
    本以为来到新环境里,她要好好适应一番才能睡着。
    可时归才闭眼没多久,就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飘移,仿佛灵魂出窍一样,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遂坠入梦境深处。
    时归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不知怎的,她如何也从梦里醒不过来。
    随着梦境的深入,她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升高,一边是身体的痛苦,一边是意识的沉沦,二者交织在一起,反叫她思想愈发清醒。
    她就像一个过客一般,亲眼目睹了“时归”,或者说过去的她,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几年。
    一个怀有身孕、夫家皆逝的女人,哪怕是有娘家撑腰,也少不了被人们各种闲言碎语,更别说对于这个已经出嫁的二女儿,杨家其实并不是多么看重。
    杨家大小七个孩子,三男四女,男孩是给老杨家传宗接代的,自然要好好养着。
    至于剩下的姐姐妹妹,嫁得好的能帮衬弟兄的,就是他们老杨家的好姑娘,夫家稍微贫苦点的,那就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如杨二丫那般投靠娘家的,可不遭人嫌弃。
    当初时家出事时,杨元兴正从外地做生意失败回来,他本想找姐夫再讨些银子,自己不好意思,便托母亲把二姐找来,想叫杨二丫做这个中间说和的人。
    也正因杨二丫那日回了娘家,才侥幸逃过一劫。
    之后他们发现时家众人全部无端惨死,惊惧之后,不得不思考起自家是否会被牵连,最后得出一致结论,为求保全,他们还是先跑为好,等过几年风声不紧了再回来也行。
    彼时杨二丫刚发现已怀有两月身孕,她知这必是夫君出了事。
    她顾不得为家人收敛尸首,靠着一碗又一碗的保胎药,强行收起心底的悲痛和担忧,带上婚后几年的积蓄,用二十两银子换娘家带她一起走。
    且不论杨家人待她态度如何,至少她因此逃过一劫,也叫肚里的孩子保全下来。
    再后来,孩子出生,杨二丫给她取名为时归。
    杨二丫身上还有钱财,却深知寡妇门前的是非,她在杨家虽受些磋磨,可至少安危无虞,也能护住她的女儿。
    时归看见,杨二丫因怀孕时劳累过度,生产后奶水不足,为了给孩子求一碗羊奶吃,常要给村里养羊的婶子做一天活,好不容易回家了,还要受母亲弟媳的苛待,收拾家收拾到半夜。
    时归看见,杨家的几个小辈总喜欢欺负她,扯她辫子,往她衣裳里丢虫子,总要把她弄得哭泣才高兴,而小时归自小懂事,从未将这些欺负告知过娘亲。
    时归还看见,每至中秋团圆时,杨家全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而她则和杨二丫躲在厨房里,靠着一些剩菜剩饭填饱肚子,每每这时,杨二丫总要跟她说——
    “囡囡乖,等你阿爹回来就好了,不要怪他,他定是被绊住了脚……”
    杨二丫哪怕亲眼见了全家惨死的画面,也始终不愿相信,她的夫君或许早被害了。
    除去尚在襁褓那一年,之后四年时光,杨二丫与时归的生活如电影一般快速在时归眼前掠过,她一开始还当作是旁人的人生,却越来越感同身受起来。
    杨二丫原想着等孩子大点了,就亲自带她上京,不成想病痛早来了一步。画面最后,是杨二丫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却如何也不敢将时归留给杨家人。
    她纠结再三,将当年逃命时藏起来的一百两取出来,又用杳无音讯的时序做筏子,求杨元兴带她上京寻亲,若能找到也算让她安息,若实在找不到了——
    “囡囡记着,娘在后山给你留了三十两银子,就在娘给你做的秋千底下,若你们找不到你爹,那便跟着你舅舅回家来,我的囡囡受些委屈,在杨家小心忍让些,等你十三四了,便拿着那三十两寻个好夫家,不求多有本事,只要待你好就行,只要能离开杨家就好……”
    “娘的乖囡囡,娘不能陪你长大了……”
    当杨二丫咽气的那一瞬,时归终从梦中惊醒。
    她双目瞪圆,无声呐喊一声:“娘亲——”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感知到,死的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书中人物,是她的娘亲啊!
    时归满心哀忸,因着身体温度太高,情绪起伏又太大,一歪头又陷入昏厥。
    这一次,她梦到了被杨元兴拐卖。
    与之前的梦境不同的是,这一回她清楚记着,她已经找到阿爹了。
    于是她在梦里一边努力挣脱杨元兴的魔爪,一边大声哭求阿爹的相救。
    ……
    时序不知这短短一个时辰里时归的经历,看见她呆住,也没多想。
    他微微低头,正要问时归哪里难受,谁知忽然被对方扑了满怀。
    也不知时归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坐起来,棉被从她身上滑下,她身上的热度透过中衣传到时序手上,依旧灼热得吓人。
    时序顾不上追究府医失职,转头厉声道:“还不快点去找大夫!拿着我的腰牌去宫里请御医!”
    雪烟不敢迟疑,接过他扔来的腰牌,快跑着从屋里出去。
    这边雪烟刚走,时归就放声哭了起来。
    她大半个人都靠在时序身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要么是“阿爹救我”,要么是“不要”,极偶尔还会夹杂一两声“舅舅”。
    时序揽着她的肩膀,最初只是虚虚地落在她肩上,后来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怎的,那手终于在时归身上落实,还无师自通地拍打起来。
    “好了好了,阿爹在,阿爹就在这儿呢……”
    时序只当自己是迫于无奈,才暂时应下阿爹的称呼,却不知旁侧的人是如何错愕。
    若他面前能有一面铜镜,他或许还能惊讶的发现,他此时的眉眼格外柔和,眼中虽有焦急之色,但其余无论动作还是言语,俨然一副慈父作态。
    受到他的感染,时归虽然还是在哭,但哭声比之前小了许多,迷迷糊糊告着状,断断续续吐出的话语直叫时序黑了脸。
    时归呜咽着:“舅舅要卖我……他找陈妈妈,嫌钱少……我不、我不去花楼,我不要——”
    “阿爹救我,爹爹救救我……囡囡会听话的,救救我吧……”
    覆在她肩上的手倏尔收力,又在瞬息后倏尔放开。
    时序小心观察着她的神情,见没有将她弄痛,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滔天怒意:“你说杨元兴要将你卖去花楼?”
    很显然,时归是回答不了他的问题的。
    她仍是絮絮念着,前言不搭后语,连着最先梦境里的遭遇也吐露出来。
    “娘亲每天都好累,他们都欺负娘亲,娘亲说等阿爹回来就好了,可阿爹怎么一直一直都不回来呀,囡囡最讨厌阿爹了……我好想娘亲,呜——”
    “舅舅坏,舅舅总骂娘亲,还骂阿爹,囡囡不是没爹管的孩子……”
    “我不要银子,也不要阿爹了,我只想要娘亲,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娘亲救我,阿爹救我——”
    在她头顶,时序面上一片空白,动作僵硬地低下头来,在看见时归那与记忆中妻子一模一样的唇形后,心头狠狠一震,眼角蓦然滑下一滴泪。
    最后时归是生生哭晕过去的。
    她便是失去了意识也不忘死死抱住时序的手臂,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不时抽噎两声。
    半个时辰后,宫里最擅童子科的两位御医结伴而来。
    此时时序已收拾好了情绪,单从面容上看,他除了眼尾有些发红,并看不出其他异样。
    在宫里当差的,最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哪怕是掌印府上冒出一个女童来,他们也没有多问一句,只管屏息敛目,本本分分地看诊开药。
    片刻,两人从床边退开。
    时序问:“两位大人,这孩子是怎么了?”
    其中年长些的回答道:“禀掌印,这位姑娘应是梦中惊悸引起的虚热,臣已开了安神方,配以清火药,最多一个时辰就能退热。”
    “只臣发现这位姑娘身有疾疴,营养不良,日后需精心养护,方有可能补足之前不足。”
    时序一颗心才放下不久,又被后半句高高提了起来。
    只他转念想到时归迷糊中说的话,想到她这些年的生活,身子不好也不足为奇了。
    两位御医下去煎药,待汤药送来,时序接过了喂药的工作,中途多有磕绊,但好歹是把药全部喂下去了,最后又在御医的建议下,用指尖蘸了一点槐花蜜,轻轻抹在时归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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